返回第24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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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桥在望,它是由绳索和粗藤纠结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声和机枪扫射声。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人目不识丁,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优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十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怕挡了后来人的道。和尚又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而我们都已经过了桥。

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共产党和日军之间已成胶着状态,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冲着和尚大叫:“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不慌不忙地说:“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也叫道:“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眯眯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可到江边。因为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跌跌撞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我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在我做逃兵时曾走过的路上。现在禅达有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一辆一辆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去,它们把灰尘与泥土抛在我们身上。

后来一辆卡车停下,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对我们绝不友好的友军,然后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他们又拦在外围。

车上是虞啸卿、唐基,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司机都是个少校。

虞啸卿说:“我瞧见我手下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叛国。”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用。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的骡子。

死啦死啦问:“绳子还是铐子?”

虞啸卿反问:“你喜欢哪个?”

死啦死啦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儿,至少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

虞啸卿问死啦死啦:“过江了?”

“嗯。”

虞啸卿又问:“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

“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的也该给一些。”

死啦死啦的眼里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做的,有些地方是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级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低眉顺眼掏出他那个地图包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下,死啦死啦就更加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了。

死啦死啦嗫嚅道:“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去哪里?”死啦死啦问。

“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但死啦死啦还在那儿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

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的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但死啦死啦还在磨叽,他看了看我的父母:“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的双亲?”

“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回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操办:“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是!”何书光应道,但他转过头来朝着我们便是施舍叫子的臭脸,“去哪儿?”

我“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转头问迷龙:“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在这事上倒是痛快得很:“这点儿小事也要拍胸脯啊?不把我拍扁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而虞啸卿这时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摁着喇叭。他早已不耐烦得很了:“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家伙如此高兴?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脸担忧和思虑。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拉到了祭旗坡,这也是师座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虞啸卿进了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扫了眼便又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应该说他像个小偷:“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力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儿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儿老兵才给,算好枪,其他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个团。”

虞啸卿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着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还有一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儿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的土层——他在我们这儿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他听完之后赶忙说:“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派了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我是要饭的。”死啦死啦涎着脸说。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了那个天窗上:“这是榴弹炮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吓疯一个。”

“这么大个玩意儿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疯了又好啦。”死啦死啦说,“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扫了我一眼:“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疯啦,做逃兵也不奇怪。”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〇五炮啦,六〇炮也很多,二〇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苍蝇。”

“中饱私囊的军需。”

“饿的。师座。”

“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死啦死啦一会儿,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虞啸卿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点评道:“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问:“师座是哪种呢?”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的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死啦死啦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说:“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待得好不悠闲,又说:“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无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愤愤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死啦死啦接嘴:“师座节哀。”

“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说:“可是我不亮堂。”

“我知道的。”虞啸卿说,“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摇头:“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舒畅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待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儿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马屁精,我身边不容马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呵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止住我:“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您现在占着的是他的床。”

“那又怎么样?”

“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他问我:“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待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说:“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的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优哉游哉跑来闲话……”

“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看着他:“我有那么无聊吗?”

“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仨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轻人也快把不是这仨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是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死啦死啦说,“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摇头:“错啦。”

“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虞啸卿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的境地,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他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点头:“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放下枪说:“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仗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雪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的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虞啸卿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待不住,索性出去,边招呼死啦死啦,“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儿,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喃喃地说:“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什么?”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说完他追着虞啸卿出去了。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怔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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