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1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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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他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儿,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套两个马刺做什么?”

虞啸卿气结:“……我愿意。”

“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死啦死啦哪壶不开提哪壶。

虞啸卿的脸上就有点儿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套你管得着吗?”

死啦死啦还不依不饶:“也提太前了吧?而且……套来踢坦克?”

“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虞啸卿一根手指头快戳到了正忙着的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根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

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

“进攻啊,师座。”

虞啸卿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

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

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儿可爱。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他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的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说:“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一支铅笔戳在地图上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那支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然后那支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我们曾往复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用过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最多也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的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个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虞啸卿问。

“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死啦死啦说得很平静,但也有点儿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的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是虞啸卿也不例外。

“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这样的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他说。

“那是好的,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儿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虽说是无可奈何的便宜。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死啦死啦说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还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辨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死啦死啦强调说总之这件事必须保密,要绝密,甚至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

虞啸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

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他,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

死啦死啦摇头:“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

虞啸卿要死啦死啦接着说,因为这些计划对于攻打南天门来说还不够。

死啦死啦接着说:“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

虞啸卿可以提供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可是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他问死啦死啦那该怎么办。

死啦死啦没犹豫:“后边人炸开。”他当然早已想过。

“但是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那又该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

死啦死啦说:“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

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致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

虞啸卿问死啦死啦:“谁会这么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

虞啸卿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然后又问:“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

死啦死啦摊摊手:“只好打了。”

虞啸卿难以置信地说:“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

“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儿只有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

“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说:“要不疯个什么劲儿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边便开始渡江总攻。”他兴奋着。

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犹豫:“……怎么样?”

虞啸卿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

死啦死啦说:“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的,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

“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虞啸卿慷慨地说。

可死啦死啦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啸卿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

死啦死啦解释说虞啸卿的那些人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他的。

虞啸卿说:“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

死啦死啦坦率地说:“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没固执到把死啦死啦的话当作胡柴,但这也离他一开始的预想相差太远。然后他说:“……那就全无胜算了。你的人一无用处,可我也无心让他们去送死。”

死啦死啦喝道:“孟烦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是没承想他和虞啸卿顶着还有隙给我来一枪:“……啥事呀?”

虞啸卿倒笑了:“这种神憎鬼厌的调门回过来,你还指望带这种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对我说:“孟烦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别有用心的。谁都没叫,叫了你来,听这本不该你听的事情,是要派用场的。”

我知道,而且我并不想听。

“你现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场了。你很烦,烦啦,先别烦,你看着南天门长成妖怪,也在妖怪脚底下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现在,我们要去打妖怪。对,又是我们,不是别人,不是那些你觉得亏了欠了你的人,还是我们这些九条命打死八条穷剩半条的野猫野狗。别说怎么又是我们,就是我们,怎么着吧?这仗没谱,败就是日军把我们的尸体扔进怒江,我们追着康丫走,南天门还在他们手上;胜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些同僚踩着我们的尸骨,他们上了南天门。生也有时,死也有日,每个人造的孽,每个人欠的债,每个人自己还。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我和你们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们去打这场仗,用我的办法,能不能赢?”他问我。

我说:“别问我……问我干吗呀?”

“没问你。想想你的袍泽弟兄,无分你我,同一块泥巴,掘出来,被造化烧成了砖,哪里还分得开?我只在扪心自问,你也要摸着心问一问。”

“我不想说。……你带我们去死好了!你有这权力!上峰给你的!我们也把命交给你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死啦死啦摇头:“我没有了。以前我做梦都想有,现在我唯恐我有。老头儿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没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啦,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儿崩了,因为那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

我大叫起来,简直是尖叫:“能赢!能赢!你不就是要我说这个吗?!我说啦,放过我好不好?不是你带我们去,是我们一起去,还你说的债!错不了,我们能赢!赢死了!杀光他们,我们赌自己的命!这么疯怎么可能不赢?!”是的,这就是他步步紧逼的目的。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转了身,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一直在旁观,并不冷眼,而是观察。死啦死啦开始说话,背着我,却是对我说的:“出去吧,孟烦了,找你见着觉得轻松的人。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你已经把最不想说的话说过了,你派了用场,对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谢谢他,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我觉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着的骨架子那样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时,虞啸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团长对视。

虞啸卿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他不要脸地追着死啦死啦问该怎么打,死啦死啦都不说,但现在说了。他也不相信死啦死啦告诉他的原因——“因为师座也是个不怕死的。”

我站在门口,打算离开,但又回头看了看他们俩,一个佝偻,一个笔挺,那个佝偻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经驼成习惯了。

“我投降了,师座,再也顶不住了。谁都信你,把命交给你,谁都是。我交给谁?我信什么?空心人,再一压就破了。我不胡思乱想了,投降了。就这样,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死啦死啦看着虞啸卿说。

虞啸卿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把事情做了就好,有个交代就好。管他真的假的。”

“……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跟我说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恼火。我们这些年誓发得太多了,我不想发了,我只能说尽力,好对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过。”虞啸卿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为我的团长现在看起来很茫然。他笑了笑,又说,“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

我觉得他好像很想拥抱一下他永远不驯的对手,但他一定会讨厌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抢在他瞪过来之前离开了这里。

我在空地上深深浅浅地晃荡,狗肉颠了过来,用它的方式给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觉得自己需要拥抱点儿什么,后来它就跟在我身边晃荡。

真还是假,富足到写个名字要费半砚台墨水的虞啸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死啦死啦早顶不住了,这老骗子最羡慕的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红脑壳。红脑壳已死在西岸,像我们的答案一样,我们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张立宪、何书光们瘸着,但仍试图让自己像他们的信仰一样笔直。他们也知道师座大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就在他们停车的地方燃了篝火,顺便烘热一下带来的干粮以打发今天的晚饭。

唐基不知去了哪儿,据我猜测一定是又拉了阿译去了解我团劣迹。没个把稳的,那些家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来就没扣好的军装拽了一下,拽做披风,让他们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头,以让他们明白这回我并不那么弱。

不辣从我身边经过,他的步子很怪,僵硬笔直得像两腿间夹着什么似的。我拿脚绊了他一下,他居然没扑过来,而是庄严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问他:“你发什么嗔啊?”

“军装不是这样穿的。”说完他伸了只手过来,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让我们本来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块破布。

我真的诧异起来了:“淋雨多啦,脑袋里进水否?”

“有外人在。不能输给那帮小鸡雏。”他瞄一眼永远笔挺的张立宪们,并且还用力地挺一下单薄的胸脯,让自己更像个破布架子。我哑然了,也无心再去解开被他扣上的扣子。

但不辣还有闲散的兴趣,晃着他的巴掌:“团长今天挨了几下五百个?”

我答非所问地说:“我们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了一声:“他们看得起我们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离我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远点儿。把自己堆得像就要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儿拔胸脯亮相,丧门星武教头似的戳那儿站着,刀柄上的红布在脑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数,豆饼像个类人猿或猿人类一样在大翻筋斗。

丧门星声大如号地说:“虞师还有没有人能这样翻的?”

蛇屁股接话:“没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饼摔了个嘴啃泥,喘着气说:“……翻……翻不动啦。”

蛇屁股、丧门星一起捂了他的嘴,小声急切嘱咐:“再翻,再翻。”

虞啸卿在屋里叫:“纸!笔!六号地图!张立宪!进来!——余治,把美国人叫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虞啸卿又回屋了。和什物并列的张立宪再不瞪我们发狠,并且不捂屁股就跑了进去,何书光余治们开始忙着找虞啸卿所要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怎么捂被打烂的屁股。

炮灰团今晚过得不好,因为精锐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从虚空中抓住从没有过的尊严——可那不是我们。

虞啸卿立刻就把指挥部搬到了这里,精锐们像杂役一样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么睡得着——有人正在计划我们的死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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