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2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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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啸卿的坦克手们防贼一样在一个我们头顶之上的高度盯着我们,而我们就像苍蝇蚊子一样在周遭转着圈儿。我们在膨胀,这种膨胀在坦克上的人看来是可笑的,在我们自己则是无法抑制的。豆饼终于忍不住一声怪叫,跃起来把屁股担在坦克上——就他来说这个举动不仅莽撞,而且豪壮。

“坐着这个回家去……”他的豪言壮语都没能说完,就被余治顶屁股一脚踢了下来。余治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他的卡宾枪,那是玩给我们看的。他仍保持着足高我们一个车身的高度,因为他跳下来的话也比我们高不到哪儿去。

余治看也不看我们,说:“别坐。把坦克压坏了你赔不起的。”

豆饼连忙用袖子擦了擦他刚放过屁股的地方,唯恐压坏了这个十几吨重却据说会叫他一屁股压坏的巨物。但我们不是豆饼,我们往前拥了拥,酝酿着尽可能尖酸刻薄的话好羞辱这个自认虎落平阳的坦克手。

远处传来了猪羊的叫声。几头待宰的畜生从车上被踹了下来,嘶叫着挣扎着,那立刻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坦克算个啥呀?

迷龙当当地敲打着坦克的装甲板:“宝贝蛋子,能吃吗?”

蛇屁股大叫一声:“杀猪啦!”然后我们便炸了窝,咋呼着冲向那些也自知末日来临的畜生。坦克虽好,可也稀罕不过能宰杀了化作锅里肉块的猪羊。来自各路的饥兵们迅速把那些刚下车的猪羊包围,想来在它们眼里我们并不会好过饥馑的狼群——至少狼绝不会吃得比我们干净。

余治在豆饼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即使和人渣对抗也好过这样无人光顾的落寞。他舔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同车有下意识的同样举动——虞师在食物上一向并不比我们铺张,而今天的炮灰团摆明了是要做肉山酒海的铺张。

我们人的种群围着那头被五大绑了要宰的猪,密不透风到以致猪先生只看得见人脑袋上的一线天空,它只好玩儿命地嘶叫。我坐在人群之外,听着猪的抗议和人的屏息静气。然后轰的一声,猪的叫声是濒死的凄厉,而人发出了嗡嗡声以示满意,像极了鲁迅笔下的杀头。

杀猪的总指挥蛇屁股在人群里大叫:“接血啊!猪血豆腐啊!你们是猪啊?淌啦!淌没啦!”

我只能看见人屁股墙,甚至无法看清人屁股墙里的忙碌。后来蛇屁股从屁股墙里挤出来,恼火但是痛快地笑骂着,一边擦着他的刀:“拿桶来!要木桶!要点儿盐!放点儿热水!”

他的吆喝与我无关,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现在成了一个红人,血淋在他的脸上又流淌在他的身上,完全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人。人足纷沓下的土地上,没能接住的猪血猩红地流了一地。

入夜的时候,血色随着夜色褪尽了,几处篝火在夜晚的山坳中暖烘烘地燃点,人渣们用过肩长的棍子搅拌着巨大的锅。

我们闻着夜风中飘来的香气,是肉的香味——什么都错了,这个也不会错。

我们拥挤在那里坐着,不大的空地,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坐满了。这也许算作集结,但并没摆上些武器以显得醒目和威武,最醒目的是那些个装满了肉的锅和朝了我们篷布低垂的车屁股。余治的坦克车斜向里对了我们郁郁地停着,那个钢铁怪物只好派上拿车灯照明的用场。

死啦死啦在我们安静的等待中,在锅之间和车屁股之间永不安分地走来走去,叉着腰敞着怀。人和自己的理想总是差很远,他也许一心想成个虞啸卿,但终于能令行禁止并且富足的时候,他在我们眼里却十足像个刚劫了一大票的土匪头子。

死啦死啦也许跟自己发了毒誓,要让这一天永生难忘。在阵地上安排好防御后,所有能来的人全收缩到一个炮弹绝打不到的山坳。繁星似尘,那家伙剑拔弩张,手叉于腰,一只脚架在土坎上,半敞的领口里露出他那发从不让离身的幸运弹,问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你们要什么?”

我们发着愣,火焰带着焰星子飘飞,锅里的蒸气让一切更显得飘忽不定。那个人唾沫星子横飞地嚷嚷着,倒像发了癫一般,可我们回答不上他那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要什么?你们要什么?要什么都听不懂吗?这么群孬兵,难怪我要被人叫百败将军!你们要什么?肚子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小日本要咱死,咱就得挣着命活!太娘娘腔了就得去做男人玩儿玩儿命!太不懂事就得去经经事儿!太极阴阳,八卦乾坤,你缺什么得自己要,开了这口就得自己去挣!要什么听不懂吗?要什么?要什么?!”

他居然守着几大锅的肉问我们要什么,这太……扯蛋了。从人群里炸出等待已久、忍无可忍的叫嚣:“要吃肉!”

“要吃肉?好!”他迅速回应,然后绕着锅子转,做他业余神汉的法事,“太极阴阳,八卦乾坤,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天灵灵,地灵灵,唵嘛呢叭咪吽,嗡波汝蓝者利,无量法无量寿佛无量原始天尊,太上老君急急令……”

我们忍无可忍地冲他扔着树棍与土块:“下去吧!”“下去吧!”连麦师傅也在摇头不迭,柯林斯也在扔——搞什么呀?

好在那家伙倒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词可以胡扯,他终于一个个地揭开了锅盖,让排山倒海的香气压倒了我们:“苍天啊,打云彩里边掉肉吧!噎死他们!”

我们沉默了,鼻翼翕动肠胃抽搐。那家伙存心让锅里的蒸气在我们中间飘散成小小的雾气。我的老天,那比日军的毒气更加要命。

他又叫嚣道:“要什么?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的家伙,还要什么?”

不辣大喊:“还要肉!还要好多肉!”

死啦死啦以掌鼓唇,发出一阵从土人嘴里才会听到的怪叫声。他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已经听到,然后在我们眼前猛蹦了几下,倒也很像一个土人的猎头舞蹈。只是他迎风招展中攀上的不是什么洪荒的古树,而是一辆现代卡车的车屁股。

“除了肉还是肉,是不是?”死啦死啦用手推着,用脚踢着,让一个一个的整箱子从车上坠下,箱子在地上砸裂,罐头在我们面前滚动,“罐头!美国肉罐头!豆子罐头!玉米罐头!还有活猪活羊,不够吃你们把我煮了吃!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泥蛋大喊:“衣服啊!还要衣服!”

死啦死啦在几辆并列的卡车后厢里像猴子一样爬行,他所过之处成捆的、散了的军装向我们纷落,像旗帜,像散开的人形:“身上烂得有伤风化的先换!第一批!往下还有的是!”

那些衣服烂得露了屁股的,掉了半截袖子或者裤腿的,游魂一样移动上去,捡起那些替换身上破布的军装。我乜斜身边某个补丁重重的家伙,他一直没动,因为他还有办法给他的破布打上补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是些褴褛到已经成丝成缕的人。

死啦死啦接着喊:“还要什么?还要什么?今儿晚上天门开啦,天眼也开啦,要什么都会有的!小偷乞丐,饿死鬼投胎,今儿晚上你们就是我老人家的师座钧座!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灰孙子!要什么我都会孝敬你们!”

“酒啊!有肉没酒啊?孙子!”迷龙叫道。

“偷来抢来也断不了孝敬你的!爷爷!”那家伙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没桅杆之上的海盗。他出没于几辆并行的卡车之间,酒瓶从他手上传递到一只只脏污的手中,成箱的酒从他手上到一只只脏手上传递。

满汉叫道:“枪啊!子弹!”

死啦死啦说:“我听见句人话啦!有的!都有!只是我没蠢到把火烛勿近的主拉到这儿来给你们惹事!”

我捏着嗓子鬼叫:“烟哪!他妈的烟!要好烟!”

我那是存心起哄,因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来哪怕抽过一根完整的烟,而那家伙轻易就用耳朵把我从一片乱哄中择了出来,像从一堆黄豆中找出一个黑豆,他说:“抬杠归抬杠,可孟烦了你要记得保护身板。你抽烟吗?捏嗓子我就听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时候又想不到啦?”

我只好悻悻地大骂灰孙子,骂的时候成盒的烟卷在我们头顶上横飞斜舞,抽烟不抽烟的家伙们都开始哄抢。

一片涌动的脊背和屁股中挤出一个大胖子——克虏伯冤苦地向着我们今晚的救世主叫唤:“没炮弹啊!”

死啦死啦冲他喊:“那一天来的时候,炮弹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熔掉!”

胖子问:“……哪一天?”

“还有哪一天?我们沤在这儿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问:“那一天会不会有药?”

“笨蛋,现在就有药!连青霉素和奎宁都有!”

不辣叫道:“我们没医生!”

“现在有啦!好几个!”

“我们要兽医!”不辣又叫道。

死啦死啦干脆地说:“死啦!”

那像是给一群火热的醉鬼倒过去一桶加冰的凉水。我们忽然开始沉默,有几个人低着头,有几个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变本加厉地在几辆车连接的平台上走动和张牙舞爪,变本加厉地做他的巫师和神汉:“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他还有什么没给你们做过的?现在别烦着他啦!”

我们因为他说的那个事实而继续沉默,而那家伙开始继续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车下掀,让我们蠢蠢欲动,像他一样迷茫又癫狂。

“来吧!吃!还可以拿!我欠你们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们很好,都没死,还活着!吃得下,睡得着,睡着了……还能醒来!这就是很好!我的团很好,好死歹活,长命百岁!很好!永远这样!我的团!”

我觉得他也许在哭,可看上去他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能把我们也带入他的癫狂。那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诉我们开始狂欢的号令。我们蜂拥而上,期待已久也饥渴已久,身体上的饥渴在我们这样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好满足,但长期匮乏造成的恐慌与欠缺却永远无法填上。

车声开始轰鸣,坦克车上的灯光如有形之物一样射进黑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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