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像了。就是。”我说。
而外边那个强抢民女的小恶霸在呻吟,尽管他用了叫嚣的力度:“讲啥子你都笑。我又不是个呆子,晓得你啥子意思——还不就当我是个呆子?就是嘛,我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要笑,别的男人讲他是个英雄,是个好汉,是个大官,是个财主,他什么都是,就不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会要,我晓得,我听到你在里边笑。”我都能想到张立宪那厮扒拉着门框子的丑态。
我忙看了小醉一眼,确定外边那个傻子是在幻听。小醉没笑,只是在听着。我宁可她笑。
我打了个哈哈,我肯定小醉并不喜欢我的干哈哈,因为她直接告诉我了不要这样。
“他干吗不爬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墙。”我说。
“他又不是小人。”小醉又替那家伙辩解。
我站起来,说:“那我受够了他这样的君子。我都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扒在女人门框上,贴着门缝看,鼻子都快挤平了,急得快要尿裤裆。君子。”
“我晓得,你也早讲得明明白白,你连命都交代把那条跛子。你不喜欢我叫他跛子,没法子,我就不想叫他名字。”张立宪咬牙切齿在门外接着说,“他是条鸡肠狗肚的小人。”
我一边恨恨地咬着牙,一边泛出一脸笑意。
小醉倒直接得多:“他脑壳乔得很。”
张立宪在外边拍着自己的胸脯,拍得山响,你只好当他在对老天爷讲:“他这里头有问题!你看他那个小三角眼,小老鼠头,三角眼看人,拿老鼠子脑壳想,能想出啥子好来?他看啥子都是黑黢黢的。这些子黑黢黢一辈子都搞死他。我不是要讲他坏话,真不想讲他坏话。他做老鼠子还是老虎跟我相干个锤子?我是看你着急,他着实害得死你——不讲了不讲了,再讲你要出来骂我,其实你不出来也好,隔着个门板子倒也安逸。”
我坐了下来,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泛着一脸笑意,但一直玩自己的手指,通常这样就表明我已经郁闷到了极点。我一个一个咔嚓着我的骨节,小醉使劲按摩着我的肩背,但即使她抽空亲上我一口也无法稍解。
她让我不要搞了,搞得人心里硬是凉飕飕的。我让自己成了一个斗鸡眼,然后把她拉过来看我的斗鸡眼:“三角眼。”
她强忍着笑,拼命地不要看——当她不笑时就变得很正经。“我出去赶走那个瓜兮兮的。”她说。
我摇着头,并且使劲拉紧自己的面皮,拉出一副鼠相:“老鼠头。”
小醉又一次忍笑,但她不笑的时候就极其紧张,因为很明显,当我放回自己的面皮时,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漠无表情的脸,一张憎恶的脸。我使劲揉着自己的脸,我从来没让她看到我这样的表情——实际上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见过我这样神憎鬼厌的表情。
那家伙壮怀激烈,入骨缠绵,他要养她,要娶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好。他要带她回他们的四川家乡,这事死跛子办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么都不要,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将来在十分钟内全部许诺掉。
门外的那个家伙已经是倚着门框,语无伦次地在哼哼:“我晓得,你不会要,你总讲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就差讲你喜欢没衣没食天天没着落,喜欢个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的男人,喜欢跛,不跛你还不要……你也没啥子好的嘛。还这么一意孤行,最后你就好跟个跛子扯蛋……看得老子着急……”
然后他扒拉着门前的野草与土砖,本来就如丧考妣的,现在终于开始哭号起来:“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的,可现在有个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让你看自己怎么死,我就没搞头了。我不能带你回四川了,我晓得你也没答应我去,我答应你的事都作不得数了,我晓得你也没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应。我们要去打仗了,打南天门,我一定是死的,我们打头先的都是死的……”那家伙一边哼唧,一边在身上摸索。
我听着来自那家伙的哭诉。小醉看着我,看着门外声音飘来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耸耸肩。
那个塌了架子的硬家伙就是一摊泥,那摊泥发出泥的哭诉:“……大后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点儿?大雾天,可你听得到南天门高头爆炸,那里头有我发的声。我是最早发声的,最早发声都要死的……”
我接着他的话说:“……再说你就要不发声地死掉了。”
小醉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骂张立宪小王八蛋,她也顺着我跟着骂小王八蛋,但那并不能让我快乐多少。我瞪着院墙,如果我的目光能高过院墙,就能看见院门外那个向来自命虞啸卿第二,现在却在一个土娼门外蜷作一团的家伙。如果再高一点儿,就能看见那个垮在院门外的家伙在浑身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所有:纸币、银元、钢笔、手表。他把抠出来的一块土砖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丢尽了面子。
我们没费太多的劲儿去说保密,因为知道这事的人都是冲在最前的人,哪怕只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挂三把锁,可有个贱人半个磕巴没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个干净。不奇怪,他的整个世界都当给了他奢望的一滴眼泪。
他得手了,小醉在哭。他赚翻了,赚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着小醉。小醉看着我。我尽量让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从那家伙一发声我便再难掩藏我的悻悻。
那家伙还在那里哭诉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听得到我发的声。我扛的是巴祖卡,哦,你不晓得它是啥子,你只要晓得它发的声。嘭——嗖——空通。蛮好认。”那家伙开始做一个忘却了台词的口技演员,“空——哧——轰通。搞不好是。轰——嘶——通空。也有可能……记不得了。那东西声音好大,每回我这个扛着它的人想听倒听不清。”
我没法不笑出来,而小醉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脸上还挂着那个恶毒的笑容。
她问我:“……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僵住了。两秒钟以后我发现我冲出了屋门,五秒钟以后我发现我正在打开那道上了闩的院门。
我打开了院门,而我们那位高傲的骄子正高撅着臀部,背着门弓着腰在做什么。我一脚飞了过去,他扑倒,用土砖压好的钱币和细软散了满地——那就是他刚才在忙活的鸟事。
我看了一眼散作一地的东西,确定那是我不可能留给小醉的——即使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这个发现让我更加怒火中烧,于是我迎对他甩上去的一个耳光也更加理直气壮:“是嘭!嘶!空通!孱蛋头!”
他迅速地反扑了上来,那是第一反应导致的勇气:“挨球的瓜娃子!”
“来呀来呀!到时候没空打了!”我说。
那家伙胸有成竹地把拳头捏得嘎巴响,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龙打平的能力:“铲你还用不到刮耳屎的时候!”
我喝道:“师座说泄露此次军机是什么处罚?!”
那家伙愣了,我正好冲着他送上来的脸一个大耳光甩了过去:“你把我们连骨头卖得干净,就为一个永远瞧不上你的女人!”
他张嘴辩解:“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着他心慌意乱,巴掌一挥就又赚到一个:“玩你个川猴子的罗曼蒂克!你当我们去干球毛?——去死!”
“罗什么……”
什么他也罗不出来了,因为我掐着他的脖子,把他顶在墙上:“去拿这条小命拼死,大人物!你当你死成骨架子还一表人才么?大家都是土坑下的烂肉!你拿堆隔几天就要烂完的仪表堂堂来这里卖?你的资本?小娃娃你没格来赚活人的眼泪!骗子!因为你跟我一样,都他妈的要去死!”
他没反抗,尽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没反抗,他只是伸出一根大拇指,往旁边指了指。我往旁边看了眼——真难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还注意到小醉已经出来了,站在院门里呆呆地看着我们。然后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开。我放开了,那家伙咳了两声,整理他的衣领,随着他一起恢复的除了他的喉管,还有他在一个心仪女子面前说死不倒的骄傲。
“一死以谢。带我去见师座。”他说。
我又一把掐住了他,存心把他刚整好的领口又撕烂了:“请!你和你的师座!”然后我猛地把他推进了小醉的院门。
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门重重关上,她惊恐欲绝也哀伤欲绝的脸随着猛撞上的院门刻进我的脑子里。我迅速地离开这里,如果上次做逃兵时我以这样的速度奔跑,也许已经做成了逃兵。
让我去死吧。老天,让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在遇见一只淡红色的小蚂蚁时濒临崩溃,我像那时候的他一样呻吟:他真年轻,哦,他妈的他真年轻。
我奔突过禅达的街巷,从后边看我是一个丑陋到活该自惭形秽的瘸子;从前边看,我是一个面目狰狞、未老先衰的年轻人。
虞师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大雾天,这样的雾即使在滇边也属罕见,雾与云已经完全接壤。每个人都感觉到孤独,我们的世界已经被缩减成极目难辨的一片茫茫白色。
余治和他的车手们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满基数的炮弹传递入炮塔。他们今天注定落寞,他们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克虏伯在拭擦他的炮弹,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弹,可他今天能瞄准的只有茫茫的雾气,也许还有他那颗胖心脏里的空落。
在他周围雾气中出没的兵军容整洁,是海正冲团长和第一主力团的士兵,祭旗坡阵地已由主力团接防。
在怒江之畔下水的我们如同湿重的鬼影,没下水就已经被雾气浸得又湿又重了,无声。缆绳是加固过的,两根,但它们无论如何不会保障这雾气中几百人的性命。我们分成了两列浸入水中,在没被冲走、没被冻死和没被身上的装备压死之前尽快到达西岸。
管你生气勃勃还是未老先衰,人渣或者精锐,最后总要像现在这样,靠一根怒江里的缆绳系住自己的小命。突击队六十人、第一梯队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团和特务营的老兵组成,阿译率领的第二梯队则集中了剔除老弱病残后的整个炮灰团,它很可能用不上,因为虞啸卿率领的第三梯队——整个虞师将会在接收到第一个信号时同时发起攻击。
我们把口浸在水里,鼻露在水上,装备被捆在事先扎制的小木排上,用绳索和我们每个人绑在一起。我们大气不敢喘,听着耳边湍急的水声和遥远的枪声,其实没必要紧张,那不过是大雾天里日军在打例行的盲射。
有人脱离了固定索,在江水中打个晃便不见了。我们没有反应,我们最大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你又能做什么?
我自私地感谢上苍,冲走的人中没有我的朋友。所有人都自私地感谢上苍,虽然这场大雾让所有飞机无法起飞,但也隐藏了连绵不绝顺流直下的尸体,否则日军早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火力网。
我们这批所谓的突击队已经登岸,跟土地结结实实地接触一下便算休息,然后沿着西岸的江沿线,把自己半浸在江水里爬行。
雾茫茫的,每个人都只能看清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再远的人成为像要随雾气发散一样的鬼影,再远则成为虚无。我只看得见身边的不辣、身边的蛇屁股,丧门星在我前边,再远的死啦死啦成为鬼影,再远的迷龙我无法看见。
爬行,爬行。枪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听得到它的出处。子弹从我们头上划过,落入江水里,你不可能看到它溅起的水柱和偶尔一个手炮弹溅起的更大水柱。有时一个照明弹暗淡无光地升空,迅速便被雾气吞没了。
我们看不见,全世界好像就剩下离你最近的几个人。我们没时间,人生出来就慢慢死去,雾出来就慢慢散去,迟早将稀薄到让我们无所遁形。第一梯队还在渡江,第二梯队还在东岸。我们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雾气,向南天门爬行。
死啦死啦爬行在前列,本着多条枪多个保险的暴发户逻辑,他带足了他这些年搜罗来的那些破烂——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和截短的霰弹枪,他只好尽量让自己不要像个叮当乱响的铁匠铺。迷龙这样的机枪手本不该太靠前,但作为虞啸卿的钦点,最后的折中便是他轻装地爬在前列。他只带了卡宾枪、手榴弹和刺刀,必死也得是杀几个再死。我拿了卡宾枪、刺刀和手枪,还算幸运,虽然光背包就有十几公斤,可我至少只比标准超了不多的负荷。不辣除了身上挂的,还在负荷之外背了整包的马克2和马尾手榴弹,毕竟那是他保命的工具。丧门星在他的大刀外加了攮子,他是要和迷龙一起冲前头的。蛇屁股无论如何会带着他的菜刀,那把尖头玩意儿实际是把屠刀,他前些天刚用它给我们杀过猪,很锋利。
我们这些轻装的之后是悲惨的重火力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怪异的巨型蜗牛。张立宪的巴祖卡和何书光的喷火器也许平时能让他们显得很神气,但现在他们像长了腿的破铜烂铁。任何重武器在能展开之前都是破铜烂铁,他们在这之前将注定全无还手之力。但看到豆饼他们一定会觉得幸福的,豆饼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携行架上堆了几层的马克沁弹药箱、水箱和三脚架,他已经不可能再多带一根针了。
一个六十人的小队,偏劳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争吵咆哮几十次,最后争论出来的结果就在这儿了。克虏伯和余治只好在他们擅长的距离上望穿秋水,联络官麦师傅编在第一梯队,全民协助在第二梯队。据说张立宪那帮子是我们的重中之重,因为他们背负仅有的攻坚武器,可我们说好了离他们远点儿,因为他们炸开了可不是玩儿的。
雾气里的一挺日军机枪调低了射界,从来自特务营的一个倒霉蛋身上削过,那家伙在痉挛中死死抠住了江水里的礁石,他倒是到死都没出一声。子弹仍在往他身上攒射,我们尽量爬得离他远一点儿。
那家伙后来被授予忠勇勋章,我们异口同声——他是为了大家。可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误会。他以为不出声子弹就不会钻进肉里了。我的团长擅长造就这种误会。
罪魁祸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砾石上爬行,雾气中是我们造就的簌簌声。我们像被打湿了蹦不起来的蚂蚱,而冬天眼看就要来临。
死啦死啦已经到了我们曾藏身数天的那块石头之后,他亲手挑选的几个阵前风没让他失望,几乎和他同一时间到达:迷龙、丧门星、不辣,以及几个特务营里的主力打手。
他们看着淹没了山坡的那片雾气,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听得到日军在战壕里在雾气里的说话声。一发盲射的子弹砰地射中他们藏身的石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缩回了头。日本人在笑,对,今天飞机和大炮,连隔江的直射火力都无法攻击,今天没有战事,是个可以放松的日子。
死啦死啦挥了下手,他身边已经爬到了五个人,那就用这五个。
我是第六个。我还在奋力地爬到那块石头下,我前边的那五个在死啦死啦的挥手之下扑向雾气。
战壕里的日军抽着今天的第一支烟,剥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饭团,给机枪刷着酒,抱怨着这江边湿地给伤腿带来的疼痛。刚盲射完一仓子弹的家伙又装填了一仓,向雾气里又放了一枪,然后我们从雾气里冲了出来。
我们像塌陷的石方一样落进了战壕,拿着刺刀、砍刀、工兵铲和铁锹。
死啦死啦带领的人是第二批,他们跃进战壕并向纵深掩入时,迷龙们手头上的日军还在挣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顾地向纵深掩进,收拾那些不喜欢早起的倒霉蛋。
我从一具新鲜的尸体上抬起我的身体,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围很静,雾气之中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感觉很要命。雾气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现,为了让我们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挥动着手和手上的一个电筒——电筒的光暗淡之极,但意思明确得很:往这边来。
我向他的方向移动。更多的人从雾里冒出来,奔向他的方向。我终于可以把悬起的心放回嗓子里——我们还有很多人。
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战壕里的杂物和两具日军的尸体旁边。不用他指出来了,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圆形,以铁桶为壁——就是它了。
我们带了一盘绳子,死啦死啦从别人身上把那盘绳子拿了过来,开始在我们腰上打结。第一个要被打结的就是迷龙。迷龙有点儿退缩,我们都理解,我们都有点儿退缩。
迷龙说:“太小了。我哪儿进得去?”
死啦死啦边打结边说:“别胡扯,都一样。”
迷龙还在说:“哪一样了?你量好了再告诉我……”
死啦死啦不说话了,把绳子交到迷龙手上,拔出枪。
“得得得。”迷龙开始自己给自己打结,“回去的告诉我儿子别当兵,没理讲的。”
绳子事先处理过的,一根长绳上带着几十个结口。我们也给自己打着结,但我们的心思并不在绳头上,我们看。迷龙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装备,把刺刀叼在嘴上,长枪斜背了,短枪插在后腰,然后猫腰钻了进去。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动了一会儿,尽管听天由命地没再说什么,但就那个硕大的屁股我们亦能看出他的犹豫和愤怒。
死啦死啦小声吩咐:“绳子一拉直,下一个就上。”
每个绳结中间也就是隔着八米的距离。绳子随着迷龙在里边的拱动很快就拉直了,第二个人开始上。第二个是丧门星,第三个是不辣,然后是蛇屁股,我是第五个,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后边。他后边的豆饼是最难为的,我们早已验证过他不可能背负着那么多的负荷钻过油桶,所以他最后的方式是将携行架绑在身后拖行——他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分量。
我们每个人进入的方式都大同小异,很快就轮到了我。我瞧着蛇屁股屁股后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后我的钢盔被人拍打了一下。
“知道啦。知道。”我说,然后叹着气,趴下,钻进甬道。黑暗来临了,但那早已经不是我最害怕的了。
声音和气味都出不去,便在这黑暗里回荡:刀刺入肉的声音、把枪口顶在身体上开枪的闷响、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动脉被切开血流的奔放声都清晰可闻。这甬道里本来就有的恶臭味和忽然弥漫开来的血腥味混杂成一个难以言喻的世界。
当身后的微光也彻底消失时,我终于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蛇屁股的脚蹬在我的脸上,连蹬几脚,让我没法不想成一个人垂死时的抽搐。
“屁股?你没事吧?”我问他。
没回答,我听见那家伙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声,便把叼在嘴里的刺刀拿到了手上。
“没事……没事。你老母!”那家伙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如果不是在这么个环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来了:“什么事?”
“没事。你自己慢慢瞧来细细看。”他吁了一口气,然后便加速地爬走了。
我现在遇到他撞见的问题了:一双脚顶在我脸上,那却不是蛇屁股的脚,而是一双日式皮鞋,一具日军的尸体。我怀疑是不是我前边的王八蛋每人都捅过他几刀,以致血喷得这个狭小的圆形空间里到处都是。他已经不具危险了,除了我必须得从他身上挤过去——那表示我得脸对脸眼对眼地和他贴在一起,前边几个人就是这么做的。
我爬在他身上呕吐起来,死啦死啦用他的枪在后边捅我:“怎么啦?”
“死人,前边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场……”我说。
枪管子更粗暴地捅过来:“弄走。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如果我转得过身来一定就喊回去。我告诉他我卡住了。
他催我:“弄走弄走。你动动手,活的要被死的恶心死吗?……求你别吐啦,我也快吐啦。”
我抱着那具能让人发疯的尸体一起在管道里挪行。真该庆幸这一片漆黑,只要还有一点儿可以让我看见的微光,我一定已经疯了。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出口,那是个上行的开口,同样用汽油桶搭成。我拥抱着那具尸体挤了出来,即使是抱小醉也从未抱得这般紧过。死啦死啦在下边帮着我,但怀里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仍让我第一眼就想大叫起来。我转开头,把他的帽子下拉得遮住了半张脸,才有勇气把下边的活继续干完。
雾气茫茫,我不知道透过那片混沌的雾气之后有多少个枪口,但是外边的空气真是清新。
死啦死啦在我还没来得及吸进第二口空气时便开始猛拽绳索:“下来!下来!”
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待在上边便意味着其他人全体等待。我又钻回我的老鼠洞。
一切顺利,四个把守甬道的日军成了尸体,漆黑中永远便宜那些下死手的。我们没有损失,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我们中间的很多人完全丧失了嗅觉。
一个死去的日军被从甬道口推了出来,然后是血糊糊的迷龙。周围很静,迷龙靠在壕壁上喘息,丧门星比较敬业地把那具尸体拖开,好方便后来的人出入。
我们出现于半山石之下的战壕里,这一段无人防守。真正要命的工事在半山石之后,死啦死啦曾借此狠狠地收拾了沙盘上的虞师,这一段必须要打的。
先出来的人从洞口把后边的人拖将出来,也不管他在窒息、异味和漆黑中已经被弄了个半死,便把他推搡向半山石后搭筑阵地。我还立足未稳便被死啦死啦拿脑袋在后边顶开,他站了起来,嫌恶地在衣服上揩了一下手上的血污,看了眼这个他曾经来过的地段。那些正在搭架子支武器的家伙们是无须他管的,他要管更要紧的事情。“这位置。往里挖。”他说。
我拿出了地图开始确认。凭回忆画就的地图并不精确,但从我们现在所处的战壕挖下去,也许四五米、也许七八米之后会通上日军的主坑道。蛇屁股几个已经铲锹齐上往里掘进。甬道口还在往外吐人,豆饼和他沉重的负荷先后从甬道里被人拖了出来,那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重火力——只是还没展开。
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蹲在壕壁后,皱着眉,看着进度,也看着地图。他嫌太慢,让我再去叫几个人来帮忙。
甬道口还在往外拉人,刚出来的家伙大部分集中在那片,我跑过去时踩了甬道里刚伸出来的一只手。
那边连痛都没有叫,只是没好气地说:“卡住了——帮把手!”
我同情这种我也有过的遭遇,于是伸了手。那边卡得不轻,我先拉出了一只手,然后拉出了张立宪的脑袋。我愣了一下,张立宪比我反应更快,把他的手拽了回去,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挣命。他的境遇我可清楚得很,后边拖着一架火箭发射器和备用弹。不帮就不帮。
这时候一块石头滚落下来,掉进壕沟,落在我的脚下。我抬头,我们所有人都抬头,雾里边冒出来的那个家伙倒背着他的三八枪,在雾气打湿的山脊上打着出溜滑下来,也不知道是要去看他哪个已经成了我们刀下鬼的同僚,反正他心情好得很。我们在同一时间瞄见了彼此,他居高临下,惊诧地看着我们,我们仰着头,惊诧地看着他。
用刀已经没可能了,就算丧门星也没可能在这么个七十度角的山坡上追上再砍翻别人,还要对方不发一声。那家伙猛地转了身,把屁股着地变成了四肢着地,他开始猛力地想爬回雾里,连枪都摔得顺着山脊滑了下来,他也不要了,可即使这样他仍是一个爬三步滑下来两步的行情。
丧门星几个已经爬上了壕沿,我拿着卡宾枪,瞄准了却不敢开枪。我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不喊叫,但他倒是选择了一种比喊叫更有杀伤力的做法——他转过身来,手上抓着一枚已经拉开弦的手榴弹。
死啦死啦的枪响了。沉闷的一声,他用他那支霰弹枪把山脊上那家伙打得开了一样。我和其他几个人的子弹只好命中一个从山脊上翻着往下滚的身影。短暂的寂静,雾仍在翻滚。然后我们听着壕沟那一头日军的喧哗和喊叫靠近。当快到近前时,他们没声了,他们不打算随时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所在。但我们能腾得出来的枪口都已经对准了壕沟那边,只要他们露头便猛扫过去。壕沟那端暂时安静了,偶尔传出几声呻吟,我们不知道他们在雾气里留下了多少死伤。
张立宪还在往外挣,甬道里的人帮着他推。我没工夫管他了,跑回死啦死啦的身边。我经过之处豆饼正在支上马克沁的架子,打算给战壕那边过来的日军准备一道每秒钟十发射弹的火网。
蛇屁股们挖掘的速度已经快得让人无法看清他们手上的工具,但死啦死啦还在他们背后猛捶着。“快挖!快挖!”忽然他猛挥了一下手,“停!”
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听到的,但我们现在也听到了——雾茫茫的一片静寂中,日军闷闷的喊叫与命令声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从我们头上传来——那不矛盾,我们头上是山脊的土层。
然后土层动了一下,土石的滚落并不起眼,但往下露出的东西起眼得很——一个黑黝黝的九二重机枪枪口。那个暗堡的位置与半山石正好平行,它的射界把我们完全笼罩在内,它近到了要命的地步,近到在这样的雾里我可以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我扑倒了死啦死啦,几个反应稍慢的家伙在喷吐的火舌中栽倒。我们都蹲伏了甚至趴下,但仍然很要命,它居高临下,身子抬得稍高就会被它的火线扫倒,而且它还能造成跳弹。
我们开始混乱。
那座暗堡就是为我们这种躲在巨石后的人设的,日军一定在后悔没设三个甚至六个堡,没放四挺甚至是十挺机枪,可这么一个暗堡一挺机枪已经够我们全军尽没了。
死啦死啦一边把蛇屁股抬得过高的脑袋压低了,一边猛敲他的头盔,用力之猛让人担心蛇屁股会得脑震荡。“炸开!”他大喊。
蛇屁股喊回来:“要死人的!”
死啦死啦没理他,组织反击去了。也许就在蛇屁股眼前天灵盖被开洞的一个兵是对他的最好说服,他和他的木土工们开始倒腾炸药。
死啦死啦大叫:“喷火手呢?!”
我告诉他还堵在洞里。
死啦死啦吼叫,不知道是为了压倒机枪声还是宣泄愤怒:“怎么还在洞里?!”
“谁敢让个汽油桶冲在前边?大家闷着烧吗?”我说。
那挺要了命的重机枪在我们中间来来去去地划拉,它造成的伤亡远大于那些盲射过来的手炮弹和枪弹。张立宪终于从甬道里挣出来,拖着他的巴祖卡和几发备用弹。他蹲踞在战壕里,靠自己一个人完成了装弹,然后起身欲射。
只是他用那么个平射玩意儿套准一个七十度角上的玩意儿实在需要点儿时间。机枪向他猛扫了过来,张立宪在移近的火线前想坚持到最后一刻,但在金属的铿锵声中被扫倒。
“一点儿用也没有!”迷龙骂道,然后他扑了过去,豆饼也扑了过去。张立宪从地上爬了起来,被打中的是他的火箭发射器而不是他。
迷龙和豆饼狂掘着土,想打好马克沁的枪架,但你如何在重机枪手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七十多度的陡坡上打好枪架?他们只好又蹲回壕沟里,败得比张立宪好看一点儿,但目的是照旧地没有达成。
“一点儿用也没有!”迷龙猛捶豆饼的脑袋。对他来说,没用的永远是别人。
那挺重机枪一点点削掉我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