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侄,虞侄,”唐基叹道,“你要的又何尝是个解释呢?解释你自己心里早有,日军必败无疑,这仗又何尝要你我来决出胜负?想想上回的滇缅之战,是什么成就了你?”
“这是军人之耻,被一场败仗成就。”虞啸卿说。
“或者你愿意做你麾下的川军团团长?他的人叫他什么来着?死啦死啦。全无威严,倒被身边人看作活该去死的小丑。你愿意做他?”唐基问他。
虞啸卿点头:“我愿意做他啊,我做梦都想做他。我现在百倍千倍一万倍地想做他,因为他在上边。听见没有?你听见他没有?我在这里跟你扯皮。这个你听得见——我们都只听得见自己!”
唐基歪着头看着虞啸卿,几乎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是什么成就了你,虞侄?”
虞啸卿梗着,愤怒在雾气中也模糊了,只剩下失望。他说:“是利益成就了我。是的,解释我心里早有,利益让我们一败再败。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都败掉了,都死了,我们成了,成了,也连里子带面子、连骨带肉地全败掉了。我的攻击计划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竟得恩允,因为为了利益,那时候我们做出积极姿态只为成为主战场,成了,便有源源而来的物资,方便我们做任何事情。现在,这利益是不是已求之而不得,黄了?大局已定,便当保存实力,任仍重,道亦远之?”
“你瞧,我就知道用不着给你解释。”
虞啸卿叹道:“唐叔,唐叔,你来做什么?帮我分到虞家的那一瓢利益?”
唐基笑了笑。
“和我高山仰止的上峰们一样?想法不错,你去做着试试?——拿来试的是我手下的命哪!——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时大局未定,风向飘忽。幸甚至哉……”一发日军的迫击炮弹炸中了一条刚泛水的小船,打断了唐基的话。水和船只的碎片一起在雾中飞舞,第三梯队出现的第一例伤亡就不小。
唐基看了一眼,仍坚持着幸甚至哉下去:“……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虞师还未动——只动了部分先头。”
救护兵冲向刚炸起的水和雾气——对那船上的半数人来说,救护已纯属多余。虞啸卿看着这一切,说:“未晚?未动?晚不晚就看对谁说了,动不动就看怎么动了。”
对觉得用壮丁就能补足炮灰团的上峰犹未晚矣,但对正要过江的虞师是当头一棒,对正在地底和雾气里杀戮的我们是灭门一刀。虞啸卿曾经这么认为——上峰们现在还这么认为——炮灰团的存在只是为满足一师三团编制的数目字而已。
“虞侄,你一师之力撼不动怒江。”唐基劝道。
虞啸卿看着雾气,从他身边抬下去的死人也没能让他侧目:“你们撼动我的信仰。如果我冲到半山就死,那是气短而死。”
“你要搞将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没有后援。就算你能撞下南天门,也会在日军的轮番冲击下消耗殆尽。牛师马师,多少不堪的家伙等着渔你之利,虞家一向桀骜,桀骜之人失势便成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么都不剩。”唐基意味深长地说。
虞啸卿像能看穿雾气一样地瞪着江面与南天门。日军的盲射炮火打得有点儿谱了,簇集在江畔的人们的伤亡在增多。他转身对着唐基咆哮:“他说一天内虞师必须攻上南天门,否则他们必死无疑。我说四小时,四小时内我在竹内的尸体上摆好虞师的酒桌!他掉头跟他的渣子兵说四天,做好四天的准备——我很生气!我说军人不要搞这种讨价还价,尔虞我诈!他说——那时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说,你本来就姓虞。他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数的事情,他还是上去了!”
唐基劝慰他:“龙团长也算是号人物,若得生还,终成正果。”
“我明白他了。死啦死啦,我终于明白你了。这回我叫你兄长,可不是因为你就要死了。”虞啸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种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着,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唐基拿出他洁白的手绢,对一个正哭的人——一个软弱的人——总是好办一些。他一边把手绢递过去,一边说:“攻击立止。眼看不惑的人,哪儿能没个委屈呢?但是虞侄,攻击立止。”
“我已经站起来了!我坐下去的时候想的是,要么死,要么胜,可以倒下,不再坐下!”虞啸卿狂怒而暴躁地在滩头走动,偶尔要杀人一样地盯着唐基。唐基不说多余的话,有人抉择,他就等待。
“攻击……”虞啸卿抬起一只手,盯着唐基。唐基看着他,慈和地点着鼓励的头。
“攻击!攻击!攻击!”虞啸卿挥着手,在滩头的水柱和溅射的子弹中咆哮,“攻击!虞家军!你们都不姓虞,可是跟着我这个姓虞的!攻击!三小时!三小时我们吃下南天门!”
唐基慈和地看着他,点着头,然后优哉地走开。
我们还在用喷火器和冲锋枪扫射每一条坑道,把手榴弹扔进每一个拐角,用炸药块炸塌岔道,砸烂看见的任何通讯器材,切断所有电话线,连最原始的通话管都被我们砍断。
死啦死啦亢奋地喊着他根本称不上口号的战斗口号,发着根本不算命令的命令:“干光它!烧死它!炸塌它!”
迷龙现在是当之无愧的敢死队队长,他冲在最前边,马克沁的枪身缚在背上,使用着轻武器。这家伙怪怪的,用轻武器冲杀的时候就红了眼,用重机枪的时候又变得冷得瘆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过重的分量给压的。
日军从一条宽阔的岔道里嘈杂汹涌而来。
死啦死啦大叫:“烧死它!炸塌它!”
我们闪开身子,让我们一直用身体保护的汽油桶何书光出现。那家伙往里喷了一下,我们又把他护住了。一个兵狞笑着把炸药包扔进了那一甬道的火焰中,大叫:“要炸啦!要炸啦!”他提醒我们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脑袋上塌了下来。
死啦死啦说:“倒霉鬼!”他抹了把脸,把一张鬼脸抹得更加满脸,他向前方的坑道挥舞着他的两支短枪,“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我们就疯子一样地往前拥,在枪焰和爆炸中搏杀自己的命运。
我的团长和我们的师长曾把现在的疯狂演示过无数次,演得快把对方真给劈了,这一切让我们迄今还在占着便宜。南天门现在耳目失聪了,是头瘫痪的巨兽,否则我们早被碾死。
前方的机枪爆响,那是坑道里用沙袋匆忙垒的一个工事,冲在前排的三个人一头栽倒,迷龙站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可还站着。一发子弹甚至打中了他缚在背上的马克沁,造就的一发跳弹直接命中他身边副射手的侧颅——可他他妈的还是完好无损地站着。
那个只能卧姿使用的简易工事后的日军轻机枪组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死啦死啦扒拉开迷龙,用两筒霰弹轰击了那个枪位,然后用另一只手上的毛瑟二十响过去收拾残局。他一脚把那挺冲锋时使不上的歪把子踢开了,拿空了的霰弹枪指着迷龙笑:“没天理啦!什么世道!”然后他毛瑟枪一挥,我们跟着往前拥。迷龙还在那儿挠头,我从副射手的尸骸上解着携行架——一挺老水冷机枪很管用,虞啸卿真没说错。
我边解边说:“我要离你远远的!妖怪!”
迷龙终于给自己找到了解释:“我老婆准在家烧香呢,这娘儿们。”
死啦死啦又在前边鬼叫:“炸他娘!”
张立宪冲上去了,扑在地上,这回是死啦死啦帮他装的弹。前方一群日军抓狂地试图用沙袋和能找到的一切封上坑道,他们干得颇有眉目也颇见声色,投入得忘了我们的存在。张立宪连轰了两发火箭弹。
然后死啦死啦指着那片硝烟,硝烟之后的坑道呈明显的上升趋势。
“南天门。”他说。
虞啸卿在滩涂的砾石中、浅水里和雾气中走动着,年轻的精锐们簇拥在他身边——但只有他们簇拥在他身边。“进攻啊!进攻!今天不是吃斋念佛的日子!……都怎么啦?!”他怒气冲天地对着滩涂和雾气叫喊,“你们怎么回事?!”
虞师呆呆地站在滩头和水里,融入雾气的同时也像飘忽的雾气。他们不可谓不勇敢,零星的炮弹就在他们一无遮掩时给他们制造伤亡;他们不可谓不内疚,内疚得只好站在那里发呆。
虞啸卿拔出了枪,开始在他鞭策的人群头上挥舞:“进攻!进攻!二十分钟前我们就该进攻!”
沉默。一个就差被他拿枪顶了头的兵终于嗫嗫嚅嚅地说:“……团长……”
“团长怎么啦?”虞啸卿明白过来后开始咆哮,“海正冲这个王八蛋呢?!”
一个小排长搭腔:“刚才他被唐副师座叫走了。”
“唐……”虞啸卿回过头想寻唐基的晦气,可原本站着唐基的地方,现在只余雾气。看着空白,虞啸卿的眼神也变得空白——他不是个傻子。
战争就像生产线,和所有琐事一样,靠着看库的、放给养的、写公文的、拉大车的、灌汽油的运转。虞啸卿想把自己当炮弹打出去,可他那只管琐碎的唐叔已经把炮拆成了零碎。
但他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总有寻死的办法。他转过头来便又挥着枪:“海正冲撤职查办,副团长指挥!各营营长集合听令!”
他枪口下的人吞吞吐吐地说:“……都一拨儿叫走了……”
虞啸卿又愣了,瞪着他的攻击部队。他的部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看着他,其中不乏像他一样落空的悲愤。
“你们的同袍正在雾那边给你们开出一条血路!你们可以不管,你们也从此死了!我有了一师行尸走肉的军队!”他悲愤地说。
李冰在他旁边附耳,虞啸卿愤怒地转回身来,说:“有话大声说!我还不用骗着弟兄们去打仗!”
“军部把所有辎重车都调扣了,说邻防区急用……”李冰吞吞吐吐地说。
虞啸卿冰冷彻骨地看了李冰一眼:“我要叫你带个手枪队,见到唐基杀无赦——做得来吗?”他没愤怒了,只是打心里凉了出来,凉得他只想热,哪怕自己点个火堆也要跳了进去。
李冰答得也算是不打折扣:“副师座的车好像走了好一会儿了,说是去军部。”
“好样的。我算没看错你,小张小何总说跟你隔着一层。”虞啸卿指了指雾气,“小张小何就在那山上。”然后他点了点头,在李冰的肩上拍了两下,又将他猛地推开了。他继续向他无能为力的军队下无能为力的命令:“……我指挥渡江攻击。……各连连长,集合,听我命令。”这种无能为力是无法掩饰的,每一个字里都是挫败。
他戳在江水里的部下乱了起来,在打架,很多人追打一个,打得水飞溅。虞啸卿走过去,他踩着水,越来越冷,真是很冷。
“我们还要怎么个乱法?廉耻呢?”他冷冷地问。
打架的停了,为首的年轻军官回了头,愤怒地指着那个被殴倒在水里的人:“他破坏渡船。”
虞啸卿看了眼系浮在水面上的橡皮舟,一把刀插在舟上,咝咝地漏着气。“很好。”他说,“你们连长呢?”
打人的家伙再一次指着水里的家伙:“他就是。”
虞啸卿对着水里的人开了一枪,安静了,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也安静些了。他瞧着那个揍人的军官以及和他同样年轻或更加年轻的手下——总还有人想他所想。
“现在你是连长——准备渡江。”他对那个揍人的军官说。
年轻军官却说:“不行。我们过去了根本没有后援。”
“我马上就送过去一个营!一个团!整个师!”
年轻军官坚持着:“您不可能就这样把全军给送过江。”
虞啸卿把枪口狠狠戳上了那家伙的胸口,但那也是个不怕死的,他对虞啸卿说:“攻击立止,团长走时早把这道命令传得无人不知了。这样过去就是送死,死了还叫哗变,连名字都要除了,这辈子对别人对自个儿都像做梦一般。”他让虞啸卿看他袖口里的手,确切说是有肘无掌的手,“我已经一个巴掌拍不响了,我还有两米半的肠子留在江那边。”
“……你们他妈的正在哗变!”虞啸卿大叫,可他能对这么个人开枪吗?他只能咆哮,“那你就由得他毁船啊!鬼叫什么?!”
那军官又一次让他看自己不存在的手:“我总得留条路,给它拿回来。可不是今天,不是搭上全连。”
虞啸卿木了一会儿,怒冲冲地走回岸上,一路上推开那些试图搀扶他的亲卫们,用力极猛,几个人被推得翻倒在水里,倒像是打架一样。李冰在后面叫他:“师座,军部急电!”
“钧座还是唐基?!”
李冰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真话抑或假话?——但他还挡不住虞啸卿剐刀般的眼神,他离唐基还差得远,他嗫嚅道:“……您的父亲。”
虞啸卿倒笑了起来:“还不够吗?老子已经像个土匪一样拿枪逼着部下去死了,还要十二道金牌吗?”
他冲向那个马扎后的滩涂,那里的一个掩体里陈设着通讯设备,除了拉进去的电话线,还有无线电台。几个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为了虞师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讯部。通信兵向他敬了个礼,线早接好了在等着,通信兵把话筒递了给他。
虞啸卿根本没等那边发声,用他的家乡话对话筒里来了一句:“爷老子,你只当莫生我。啸卿……要翻天了。”然后他把话筒砸了,拔出他亲随背的刀,砍断了电话线。他走出掩体,看着他用不上的军队。他倒平静了,选择题他已经做完了。
“好吧,我现在就从名册中除名了——老子现在就哗变了!”他瞧着他的亲随们,一个个年轻、从无挫折的脸上写满沮丧愤怒和忍无可忍。
“要么势如破竹,否则粉身碎骨,做人是要拿命来换的——至少我们撞上了这么个年头。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上南天门?”他振臂高呼。
那帮孩子没让他失望,至少在这方面从不让他失望,十几几十个发出上千人的音量,但说到头他们也只是十几几十人。
“愿意!”
“做鬼去吧!愿意!”
“由头多得很,咱们现在是没理的!那就走,过了这奈何桥,去做我们没理的无名鬼!留他们在这里,做有理有名的人!”虞啸卿慷慨激昂地说。
在军队出现这种事便叫炸营,一师之长当先,领着一众血气方刚的少年,从滩涂冲向水里的渡船,分开人群就如船头分开水流。少年们自觉火力不足,一路抢掠着他们眼中退缩者的武器弹药,气壮得可以,也乱得可以。
虞啸卿当先上了船,他的人抢了桨,解开缆索,船头在混乱中掉向,还不断有人跳了上船。虞啸卿看着雾气里旋转的天地,听着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爆炸,这也许真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一事无成但终于自由,这让他有些晕眩。
“师座!师座!”李冰踩着水追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薄纸。
虞啸卿扫了眼被抛弃在水里的旧日亲信,说:“不看。”
“是南天门上刚传回来的!联络官发的电文!”
那就不得不看了,船止了,还在船下的亲随拿自己身体当着锚桩,虞啸卿从船上伸手接过,然后便开始皱着眉头。
那确是麦师傅发的电文,只是被唐基遥控着做了拉回他家虞侄的道具。麦师傅以他惯常的据理力争和宽容说道,他理解这样大的强攻不可能步步到位,但为什么十五分钟前就该展开的炮火支援还未来临。
虞啸卿愤怒地盯着他的下属,尽管那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甚至包括李冰——的错。“炮兵呢?”他问。
他的亲随惶恐地往东岸大雾的深远处指了指:“师炮兵和军里的重炮早在那里放列了,不知道怎么……”
还能怎么?虞啸卿重重地从船上又跳回水里,随手抄过了部下手上的长枪:“跟我去!老子至少亲眼看他们把炮弹打完!”
把自己填过去,只是个良心的交代,派的用场还不顶炮群一次齐射。偌大的炮群可不像唐基一样好藏,虞啸卿想,这是他至少还可以为他兄长争到的东西。他那么骄傲,在他心里,让他愧得以命相报的团长周围没有我们这帮小弟。
一个兵冲了上去,把枪举到九十度的仰角准备射击,那是不可能和上边的人比射击速度的。砰砰的几枪从我们瞧不见的上边盖了下来,最致命的一发从他颈窝穿入,肋下穿出。我们抓着他没撒手的枪把他拖出射界,子弹又打在他的脚后跟上。几个和他做过同样尝试的人已经躺在射界里,连救都不用救了。
这里的坑道几乎是垂直的,很陡的金属梯东一折西一折地折了上去。我们看不见的日军就在我们看不见的上头守着,火力并不强,但守这么个地方并不需要多强的火力。
上边扔下来的手榴弹在我们眼前爆炸,扰得我们一身土。我和不辣让那个伤兵靠洞壁坐着,也救不了他了,坐着吧。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捂着自己的颈窝。
死啦死啦处于半疯狂状态,吐着嘴里的土笑骂:“龙王爷爷庙奶奶!上边就是南天门!”
伤兵靠在从土里突兀出来的一截大树根上,我摸了摸那树根,拿枪轻砸了一下。
“石头做的?”不辣问。
丧门星告诉他:“树生得太久了,就长成了玉。”
“那老子还屙金条呢。——骗鬼。”虽然这么说,但不辣已经开始企图撬下一块来。
我懒得瞧他的洋相,而死啦死啦在出馊点子:“——干它?”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何书光,何书光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用噗的一声模仿他喷出的火焰,然后让那火焰落在自己头上:“我们都会烧死的。”
死啦死啦又瞧张立宪,张立宪只管摇头,屁都懒得放一个了。
我不想瞧这份一筹莫展了,转过头来。那个伤兵已经歪在墙上死了,神情倒是恬静得很。麦师傅在护送下到了我们身边,神情茫然,我们拍他的肩也没个反应。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抽羊角风,他对着狗肉大叫:“狗!狗!杀了它!”狗肉瞧着他如看一个习惯了的怪物,无动于衷。然后那家伙在狗肉脑袋上轻拍了一巴掌,声音也很轻——“狗肉,上!”
狗肉忽地就冲上了楼梯,我们瞧着它在阶梯上一闪而没,像枚会拐弯的炮弹。
死啦死啦还在鬼叫:“它咬人!小日本的狗!杀了它!”
叫归叫,他手上一点儿没耽搁,一支满弹的冲锋枪抓在手上,扶着护栏的手上还抓着霰弹枪,毛瑟二十响插在腰里一抓即得的位置。他开始随着狗肉往上冲。他刚起步时我们已经听见上边的咆哮与撕咬,以及日军的尖叫和枪声。
我们醒过神来,跟着他一拥而上。我眼前还是七拐八弯的阶梯时,已经听见上边冲锋枪的扫射,然后霰弹枪轰轰地响了两下。我爬了上去,眼前一片被狗肉咬过也被死啦死啦打过的尸体,狗肉正和拿着刀的最后一个日本兵在撕咬着,死啦死啦连换弹匣的工夫也没有,拔出他的毛瑟二十响,砰砰地一梭子。
这里有扇小门通往外边不知哪儿的地方,死啦死啦的枪口指向那里。何书光这回意会得快,听着日军奔来的嘈杂声就冲了出去,然后焰光和热流从外边卷了进来,更多的人冲出去填补他,响起一片爆炸和枪声。
门小得很,一窝蜂而上要卡住的。我们几个筋疲力尽地窝在那里候着。死啦死啦沉默地摸着狗肉的后腿——它也挂了,腿上着了一枪,但那家伙一声不吭忍受着的德行真是叫我们汗颜。
我们一边排着队等着冲出去厮杀,一边每个人都摸了摸狗肉的头。
我知道竹内连山养了条狗,和狗肉生得像孪生兄弟。但我们肯定,全世界只有一条狗肉。我们的狗肉。
我们终于得窥了这座妖怪一样的树堡内部全貌,从外观看它狰狞扭曲得已经超乎了现实,像日军向我们伸着的一只巨掌。从内里看,它连同其下的根基和土石都被日军挖空了,又用钢筋和水泥加固过,一看就结实不过的金属楼梯连接着环内周筑造的二层环道,更高处的三层监视哨则用一个竖梯连往了树顶。从一层到二层都分布着层层叠叠参差不齐的枪眼炮眼,对外部想攻占它的人来说,那就是要命的三百六十度重叠射界。除去那些专用于杀人的构造,它的内部乍一看像工业化的机械生产车间,甚至还安装了用于吊运轻型装备的小龙门架,架子上密布着钢筋吊索、滑轮组、射灯,让我们这些来自农业世界的人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
很多的金属门连往我们还不知用途的各个房间,也连往和主堡一体的各子堡,那些错落层叠的子堡用于把主堡本已滴水不漏的火力再度加强。
但它所有的设计都不是用来对付像我们这样从它内部的地底下冒出来的人——我们摸上来的本只是一条用于把主堡和整个工事网络连接起来的应急甬道。我们从那道小门里蜂拥而出,在近距离上卖弄着自动武器所占的便宜,扫射那些正企图把重机枪和轻火炮掉头的日军,往每一个房间里扔进手榴弹,喷射火焰。惨叫从这个蜂巢结构的各个部分传来,迷龙几个已经悍不畏死地在向二层冲刺。
在这场杀戮中,一条巨大的狗站在主堡洞开的门边,向我们拼命吠叫着,那绝不是友好。我也很发愣:“狗肉?!”但我知道狗肉伤了,应该是还在我们上来的地方歇息的,死啦死啦给了我一个耳刮子。“是竹内的狗!”他说。
我认为我挨得活该,但那就没什么犹豫了,我抬枪就要打,死啦死啦却向着那条猛犬发出一阵比疯狗更像疯狗的咆哮,竹内的狗愣怔了一下,一溜烟儿跑没了。我回头瞪了眼死啦死啦,他拿着枪,却不射,向我笑了笑,耸了耸肩,然后把半夹子弹全打在二层一个正想向我们投弹的日军身上。
我也向二层突击。二层的家伙已经快被先冲出来的家伙清光了,迷龙正在猛撞一道金属门——这个白痴——我在他把自己撞傻之前对锁眼开了几枪。
迷龙检讨:“晕啦晕啦!”但他检讨时却永无检讨的样儿,往下他一头冲进那个房间。
我也跟着冲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迷龙过于暴烈的动作总让我有一种他将不久矣的感觉——尽管他动作一向这么暴烈。那家伙背上缚着他的重武器,端着他的轻武器在那儿发蒙。我像他一样扫视了这房间后也开始发蒙。这房间藏不下什么的,除非角落的衣柜里能藏人。它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幽静,用的是从中国人家里掠来的家具,却摆设出一股日本味。除了桌椅、衣柜和行军床之外,它几乎堪称家徒四壁,说几乎是因为它的墙壁上钉满了图:很少的地图和很多的设计图,桌上放满的也是绘图和测绘工具,没军刀,没武器——一句话,它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设计师的家,一个忙碌而大有可为的设计师、一个日本知识分子的家。
我看着衣柜,迷龙这个莽子一个短点射打了过去。我狠踹了他一脚,用枪筒挑开了柜门。
迷龙疑惑地问:“咋的啦?”
“你把竹内连山整死啦。”我说。
我把大喜过望的迷龙扔在那儿,让他去对着柜子里一套被打出几个洞来的大佐军装空欢喜去吧。竹内连山显然不是个奢华的人,他甚至是个简洁的人,柜子里没什么衣服,这房里也几乎没有非生活必需的奢侈品。我端详这屋里他唯一的情感所倚:很多的照片。照片贴在唯一没贴地图的一块空墙上,连相框子都没有,他够节约的。戴着安全盔在看施工图的、在收拾自己家小圃的、年轻时穿着学生装的、带着老婆挽着孩子的,穿军装的不是没有,但是很少——最后一张和狗合摄于南天门某处的照片让我确认了竹内连山的身份。
迷龙就没怀疑过这点,他拿着个巨大的绘图规问我:“这是啥兵刃?”
“画图使的。别瞧着个尖玩意儿就只想拿来捅人。”我把图规拿了过来,看着那张男人与狗的合影,把图规的锐尖扎在那个男人头上。
迷龙笑:“傻北平佬,你跟麦师傅学会了下咒吗?”
我小时拿着父亲的绘图规就派这种用场。竹内的家让我有些错乱,因为父亲的屋子曾经像这里一样,纷乱、繁忙、大有作为——那时父亲还没把自己砌进书墙。爹,如果有张安静的书桌了,你又会怎样?
死啦死啦在外边尖厉地吹着哨子,那哨子是他从美国佬那里搜刮来的,能吹出与刮锅子同样的音效,但现在才用上。我掉头冲出去,迷龙在忙活,他把墙上的照片全塞进了自己口袋。
“要那个干什么?!”我问他。
“要赏钱啊!不赏我就拿黑市上卖,一张十块大洋!”
“不要脸!”我说。可我肯定我会买一张的,在满足了温饱之后,我会拿来贴在马桶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