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对女人来说,这种事情一旦结束,也就没什么了。我觉得女人从来都不太理解男人采取的态度。”她唐突地说,简直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你知道查理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他会怎么做。是的,你说得很对,他是个一钱不值的小人。我若不是跟他一样一钱不值,也不会受他的蒙骗了。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求你像原来那样爱我,但我们不能做朋友吗?周围成千上万的人在死去,还有修道院的那些修女……”
“他们跟这有什么关系?”他打断她。
“我也解释不清楚。今天去那儿的时候就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一切都好像有很深的寓意。情况那么槽,她们的自我牺牲那么了不起,让我不由得想到——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就因为一个愚蠢的女人对你不忠,你就让自己深陷痛苦,这既荒谬,又不相称。我这个人太没价值,太无关紧要了,都不值得让你分心。”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似乎在等着她说下去。
“沃丁顿先生和修女们跟我说了你那么多好话,我很为你自豪,沃尔特。”
“你原来不是这样,总是看不起我。现在不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害怕你吗?”
他又沉默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最后说,“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想让你稍稍快乐一点儿。”
她感觉他僵硬起来,他回答的时候声音冷冰冰的。
“你觉得我不快乐,那是你想错了。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不可能经常想起你。”
“我不知道修女们会不会允许我去修道院工作。她们很缺人手,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那我就太感谢她们了。”
“那儿的工作既不轻松,也不愉快。我怀疑你很快就会厌烦的。”
“你特别瞧不起我吧,沃尔特?”
“不。”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十分奇怪,“我瞧不起我自己。”
47
现在是晚饭后,像往常一样,沃尔特坐在灯前读书。他每晚都一直读到凯蒂上床睡觉,才去那个他用空房间装备起来的实验室,在那儿工作到深夜。他睡得很少,潜心于她不明所以的一些实验。这些工作他对她只字不提,以前他就一直对这方面的事情缄口不语,他天生不喜欢张扬。她深深思考着他刚刚跟她说的那些话,这次谈话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她对他了解得实在太少,甚至弄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有没有可能,尽管他对她来说是那样一种不祥的存在,但她对他来说已完全不复存在了?曾几何时,她说起话来是那么让他开心,因为他爱她。现在他不再爱她,她的话只会令他厌烦。这让她感到万分羞辱。
她看了看他。灯光照出他的侧影,宛如一尊浮雕。他匀称而棱角分明的五官非常醒目,但这面孔不仅是严肃,更可说是冷酷。他的整个身体固定不动,只有眼睛在研读书页时稍有移动,隐隐让人感到害怕。谁能想到这张硬邦邦的脸会被激情融化,露出那样温柔的一种表情?她是记得的,这在她心里激起一阵厌恶。很奇怪,尽管他长得好看,又诚实可靠、颇有才华,但就是不能让她爱上他。从此她再也不必忍受他的抚爱,这倒是一种解脱。
问他当初强迫她来这儿是不是真想杀了她时,他不想回答。这一谜团吸引着她,同时又让她感到恐怖。他的心地如此善良,很难相信他会有这种歹念。他提这个建议肯定只是吓唬吓唬她,也是报复查理(这符合他那讽刺而幽默的个性),后来出于固执或是害怕让人笑话,才一直坚持到底,让她来这儿的。
他说他瞧不起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凯蒂又一次看了看那张平静而冷漠的脸,他竟丝毫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你为什么要瞧不起自己?”她问,几乎没有觉察自己开了口,仿佛仍在继续先前的对话。
他放下书,打量着她,似乎在把自己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
“因为我爱你。”
她脸一红,眼睛看向别处。她无法忍受他那种阴冷、稳定、评判一般的目光。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稍稍过了一会儿,她才答话。
“我认为你这样待我不公平,”她说,“因为我愚蠢、轻浮、庸俗而指责我,这并不公平。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所有我认识的女孩子都这样……这就像指责一个没有音乐鉴赏力的人,因为他觉得听交响音乐会无聊。只因你归咎于我所不具备的品质就指责我,这公平吗?我从来没想欺骗你,伪装成任何别的样子。我只是漂亮,快快乐乐。你不会去集市的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要买的不过是锡铁喇叭和玩具气球。”
“我不指责你。”
他的声音很疲倦,令她有些烦躁。与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死亡恐惧相比,与白天她得以一窥、让她敬畏的至善至美相比,他们之间的那点儿事情实在不值一提。这一切在她眼前突然变得如此清晰,为何他就偏偏意识不到?一个愚蠢的女人犯下通奸之过真的有那么要紧吗?
为什么她那位与崇高相伴的丈夫要去在意这些呢?沃尔特明明百般聪明,却无法分清孰轻孰重。因为他给一个布娃娃装扮了华丽的长袍,把它安置在圣殿里供奉起来,随后发现布娃娃里面填充了锯末,他便无法宽恕自己,也不能宽恕她。他的灵魂撕裂了,他一直活在一种虚假的构想之中,当真相击碎了幻象,他便认为现实本身也被击碎了。这一点千真万确,他不会原谅她,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
她似乎听到他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立刻朝他看去。冷不丁有个念头攫住了她,让她屏住了呼吸,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所经受的,难道就是人们所谓的——伤心欲绝?
48
第二天,凯蒂一整天都在想着修道院的事情。隔天早上,沃尔特刚走不久,她就早早带着阿妈坐上轿子,过河去对岸。天刚放亮,渡船上挤满了中国人,有些是身着蓝布衣服的农民,还有穿着体面的黑色长袍的上等人,一个个面色异样,就像被载着前往阴曹地府的亡灵。登上岸后,他们游移不定地在码头上站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随后才三三两两往山上漫散而去。
这个时辰的城市街巷空空荡荡,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死城。路人一个个神色迷离,不禁让人怀疑他们全都是鬼魂。天空晴朗无云,初升的太阳将圣洁和煦的光芒洒满大地。很难想象,在这个愉悦、清新、爽朗的黎明,这座城市却像被疯子一手扼住咽喉的人,在瘟疫的黑暗掌控下苟延残喘。不可思议的是,当人类在痛苦挣扎、在恐惧中走向死亡时,大自然(蓝色的天空如孩童的心一般清澈)竟会如此无动于衷。两台轿子在修道院门口放下,一个乞丐从地上爬起来,向凯蒂讨要施舍。他穿着褴褛褪色的脏衣服,那衣服就像是他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的,透过上面的裂口,能看到他的皮肤坚硬粗糙,像鞣制的山羊皮。他赤裸的两腿枯瘦如柴,头上盖着粗硬的灰发,两颊凹陷,眼神狂乱,简直就是一个疯子。凯蒂吓得连忙转过身去,轿夫粗鲁地嚷着让他滚开,但他却死缠着不走。为了把他打发掉,凯蒂哆哆嗦嗦给了他几块钱。
门开了,阿妈解释说凯蒂希望见院长嬷嬷。她再次被带进那间憋闷的会客室,里面的窗户似乎从来没打开过,而她在这儿坐了很久,不禁让人怀疑她的消息并没有送到。终于,院长嬷嬷走了进来。
“恳请你谅解,你久等了。”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正忙得脱不开身。”
“请原谅我打扰您,恐怕我正好赶在不方便的时候。”
院长嬷嬷朝她严肃而又亲切地笑了笑,请她坐下。凯蒂看到她的眼睛肿了,她刚哭过。凯蒂吃了一惊,因为在她对院长嬷嬷的印象中,这位女性不太会为尘世的烦恼所动。
“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她支吾着,“您觉得我是不是先回去?我可以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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