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倦怠无力地用手抚了一下额头,她走到小床那里,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沃尔特的嘴唇。现在她已经不哭了。
“很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几个军官在她走出去的时候向她敬礼,她也庄重地回鞠一躬。他们按原路穿过院子出门,坐上轿子,她看见沃丁顿点着一支香烟。一缕烟雾在空中消散,那就是一个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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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天已经放亮,随处可见中国人正卸去自家店铺的门板。在街道的幽暗处,一个女人在烛光下洗手洗脸。拐角处的一家茶馆里有几个男人吃着早饭。渐醒的天光灰暗阴冷,窃贼一般蹀躞于一条条狭窄的小巷。河面上罩着一层淡淡的迷雾,密匝匝的帆船桅杆隐现其中,犹如幽灵大军的长矛。过河的时候寒意袭人,凯蒂蜷身将自己裹在那条色彩鲜艳的围巾里。他们爬上山坡,已身处那片雾霭之上。晴朗无云的天空阳光普照,那光芒一如往日,就像这一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与随后的日子也毫无分别。
“你不想躺下歇歇吗?”进了平房后沃丁顿问。
“不,我要在窗边坐一会儿。”
过去的几个礼拜她经常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很长时间,现在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那奇异、俗艳、美丽而又神秘的庙宇,让她觉得心神安定。它是那样虚幻,即便在正午的阳光下,它也能将她带离生命的现实。
“我让仆人给你沏点儿茶。恐怕今天上午就要安葬,我会安排一切的。”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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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三个小时后埋葬了他。他必须得被放进一口中国棺材里,就像必须躺在一张奇怪的床上才能安息,这让凯蒂感到毛骨悚然,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修女们知道沃尔特去世了,正如她们了解城里发生的每件事情一样,派人送来一个大丽做成的十字架,既生硬又正式,似乎出自一位熟练的匠之手。这十字架孤零零摆在中国棺材上,显得怪诞滑稽,很不相称。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着俞上校了——他派人捎信给沃丁顿,说他希望参加葬礼。他由一位副官陪同前来,一行人朝山上走去。棺材由六个苦力抬着,来到一小块空地上,那里埋葬着那位传教士,正是沃尔特接替了他的位置。沃丁顿在传教士的物品中找到一本英文祈祷书,用低沉的声音读完了葬词,带着一种在他身上很少见的窘迫。也许诵读这庄严而又骇人的句子时,他脑子里不停地回旋着这样的念头——如果轮到他成为瘟疫的牺牲品,就不会有人来给他念葬词了。棺材落入墓穴,几个掘墓人开始填土。
俞上校一直光着头站在墓坑边上,这时才戴上帽子,庄重地朝凯蒂敬了个礼,对沃丁顿说了一两句话,便带着他的副官离开了。苦力们好奇地看了一场基督教徒的葬礼,左右闲荡一阵之后,手里拖着竹竿三三两两漫步而去。凯蒂和沃丁顿等墓坑填好,又将修女们那端端正正的大丽十字架搬去散发新鲜泥土气息的土堆上。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第一铲土撒在棺材上时,她猝然感到一阵心痛。
她看见沃丁顿在等着她一起返回。
“你着急走吗?”她问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平房。”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完全听你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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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田埂漫步攀上山顶,此处立着那座为纪念某个贞洁寡妇所建的牌楼,凯蒂对这块地方的印象深受其影响。这是一个象征物,但她不知道到底象征着什么,也说不清为什么含有一种嘲弄挖苦的讽刺。
“我们坐一会儿好吗?好久都没在这儿坐过了。”广袤的平原展现在她眼前,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安详。“我来这儿不过几个礼拜,可好像已过了一辈子。”
他没有答话。她也任由自己的思绪四处游荡,叹了口气。
“你认为灵魂不灭吗?”她问。
看上去他对这个问题并不惊讶。
“我怎么知道呢?”
“刚才,他们在入殓前给沃尔特擦洗的时候我看了看他,他看起来非常年轻,死得太年轻了。你还记得第一次带我散步时我们见到的那个乞丐吗?当时我给吓坏了,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看上去好像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不过是只死去的动物。现在,看着沃尔特也有种感觉,他就像一台报废的机器,这才是让人害怕的地方。如果只是一部机器的话,所有的煎熬、内心的痛苦和折磨,都是多么徒劳无益啊。”
他没有回答,唯有眼睛在他们脚下的风景上游动——欢欣明朗的清晨,浩瀚之气让心灵充满愉悦,整齐的片片稻田延伸开去,一眼望不到边,稻田里散布着蓝色衣衫的农民赶着水牛辛勤劳作。一派宁静而幸福的景象。凯蒂打破了沉默。
“我真无法向你表达,在修道院的所见对我有多么深的触动。她们简直太好了,那些修女,她们让我深感自己毫无价值。她们舍弃了一切,舍弃了自己的家庭、国家、爱情、孩子、自由,还有那些有时我觉得更难以舍弃的细小事情,鲜、绿色的田野,秋天里的散步,书和音乐,还有舒舒服服的日子,这一切的一切,她们都舍弃了。这样做就为了将自己献身于一种只有牺牲、贫穷、遵从、繁重劳作和祈祷的生活。对她们所有人来说,这个世界是确确实实的流放之地,人生便是她们乐于背负的十字架。但在她们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愿望——哦,远比愿望更强烈,是一种渴求,急切、充满激情的渴求将她们引向永生的死亡。”
凯蒂两手紧握在一起,异常痛苦地看着他。
“哦?”
“要是没有永生呢?想一想,如果死亡确实是万物的终结,那又意味着什么吧。她们白白放弃了一切,她们被欺骗了,她们是盲从的傻瓜。”
沃丁顿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我说不清。我不知道她们追求幻觉这一点是否真的那么重要,还是这种生活本身就很美好。我有个想法,唯一让我们有可能不带嫌恶地关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就是人类不断从混沌中创造出的美。他们描绘的画,他们谱出的乐曲,他们写的书,还有他们的生活。这一切中,最富于美的就是美好的生活,那是件完美的艺术品。”
凯蒂叹了口气。他说的话似乎十分艰深,但她还觉得不够。
“你听过交响音乐会吗?”他接着问。
“听过,”凯蒂微笑道,“我对音乐一无所知,但相当喜欢。”
“乐队的每个成员都在演奏他自己那件小小的乐器,你以为他了解那中庸的气氛下展开的复杂和音吗?他只关心自己的那一小部分。但他知道这支交响乐十分动听,即便没有任何听众,它也一样动听,而他十分满足于演奏自己的部分。”
“有一天你谈起了道,”过了一会儿,凯蒂说,“给我讲讲那是什么。”
沃丁顿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随后,他那张滑稽的脸上皱起一丝微笑,回答说:
“道就是道路和行道者。那是一条永恒的路,所有的生命存在行走其上,但它并非由生命存在所创造,因为它本身便是生命存在。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万物由道所生,与道相符,最后万物又回归于道。它是一块方形却无四角,是种声音却不被聆听,是幅图画却未有形状;它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阔如海洋,却什么都无法穿过;它是万物寻求庇护的避难所;它无处可寻,但你‘不窥牖’便可‘见天道’;它要人学会欲无所欲,让一切顺其自然。谦卑者尽得保全,屈身者终将直立。‘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但谁能说清什么时候会出现转折点?追求柔慈之人会如小孩子一样平和。柔慈为进攻者获取胜利,为守卫者求得保全。战胜自己的人最为强大。”
“这有意义吗?”
“偶尔,当我喝下五六杯威士忌,抬头望着繁星,我觉得也许有意义。”
两人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凯蒂开了口。
“告诉我,‘死的那个是狗’这句话有什么出处吗?”
沃丁顿的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准备好了自己的回答,此刻他的感受力变得异常敏锐。凯蒂没有看他,但她表情中的某种东西让他改变了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