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嬷嬷还是那样平心静气。
“越快越好。先返回香港,再乘船去英国。我亲爱的孩子,我们认为你最好在后天天亮时动身。”
“那么快啊。”
凯蒂有点儿想哭,不过事情明摆着,这里没她的地方了。
“你们好像都急着要把我打发掉。”她惨兮兮地说。
凯蒂从院长嬷嬷的仪态上察觉出她放松下来。她看到凯蒂准备让步,不觉间换上更为亲切的口气。凯蒂对情绪的感知力十分敏锐,想到即便是圣徒也喜欢按自己的一套行事,她眼里忽闪了一下。
“不要认为我没有领受你的善心,我亲爱的孩子,是你那令人称道的仁爱让你放不下这些自愿承担的义务。”
凯蒂直盯盯地看着前方,微微耸了一下肩膀,她知道无法将这些高尚的美德揽到自己身上,她想留下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感觉真是奇怪,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任何人在乎她是死是活。
“我无法理解你会这么不情愿回家,”院长嬷嬷和蔼地继续说着,“这个国家有不少外国人宁愿不惜代价得到你这样的机会!”
“但你不是这样,对吧,院长嬷嬷?”
“哦,我们的情况不同,我亲爱的孩子。来这儿的时候就知道,我们永远离开了自己的故乡。”
凯蒂心中那受伤的感情中涌起一种欲望——或许有点居心不良——想要在修女们的信念甲胄上找到一丝缝隙。正是这种信念令她们遗世独立,对所有天然的情感无动于衷。她想看看院长嬷嬷身上是否留有人性的弱点。
“我常常想,一个人永远见不到自己的至亲,还有成长时的环境景物,有时候是很残酷的。”
院长嬷嬷迟疑了一会儿,见凯蒂凝视着她,那美丽而又清心寡欲的面容还是那样沉静,毫无变化。
“对我的母亲来说的确很难。她现已年迈,我又是她的独女,她很想在临死前见上我一面。我希望能给她这份快乐,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等到了天堂再相见了。”
“话虽如此,当一个人想到那些至爱的人,很难不去扪心自问跟他们切断联系是不是对的。”
“你在问我当初选择了这一步是否后悔吗?”院长嬷嬷突然之间容光焕发,“不,从来没后悔过。我用微不足道、毫无价值的生命换来了自我牺牲和祈祷上帝的人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院长嬷嬷摆出一副更为轻松的姿态,笑了笑。
“我想请你捎带一个小包裹,等你到了马赛后帮我寄出去。我不想把它委托给中国的邮局。我马上去取来。”
“您可以明天再交给我。”凯蒂说。
“明天你太忙,没时间来这儿了,我亲爱的。你今晚就向我们告别吧,这样对你更方便些。”
她站起身来,带着那宽松的教服难以遮掩的端庄从容,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圣约瑟修女走了进来,是来跟凯蒂道别的,祝她旅途愉快,说她会十分安全,因为俞上校派了得力的人护送她。修女们常常单独沿这条路旅行,从来没遇到什么威胁。她问凯蒂喜欢大海吗?
mon dieu(我的上帝),印度洋上刮起了风暴,别提当时有多难受了。她的母亲大人见到女儿一定很高兴,凯蒂应该好好照顾自己,毕竟她现在需要关照另一个小生命。她们全都会为她祈祷的,圣约瑟修女自己会不断为她祈祷,为亲爱的小宝宝,也为那位可怜的、勇敢的医生的灵魂祈祷。眼前这个人喋喋不休,亲切而深情,但凯蒂深深地意识到,对圣约瑟修女(她专注地凝视着永恒)来说,她不过是不具肉身或本体的幽灵。她有种疯狂的冲动,想要抓住这个胖乎乎、好脾气的修女的肩膀,使劲摇晃她,朝她喊着:“你不知道我是个活人吗?我既悲惨又孤独,我需要安慰,需要同情和鼓励。哦,你就不能暂时把上帝放在一边,给我一点点怜悯?不是你们基督徒那种对苦难众生的怜悯,而是对人的那种怜悯。”这念头让凯蒂的嘴角带上一丝微笑:圣约瑟修女听到之后得多么惊讶啊!她必然会确信目前只是稍有怀疑的事情,那就是所有英国人都是疯子。
“幸好我很适应海上航行。”凯蒂回答说,“我从来没有晕过船。”
院长嬷嬷拿着一个工工整整的小包裹回来了。
“是我为我母亲的命名日做的一些手帕。”她说,“姓名首字母是这儿的女孩子们绣的。”
圣约瑟修女建议凯蒂看看这些手工活做得多好,院长嬷嬷便带着溺爱而嗔怪的微笑解开了包裹。手帕的料子是上好的细麻布,上面用押字绣了姓名首字母,字母上方是草莓叶子组成的冠。凯蒂还在礼貌地对这手艺表示赞赏时,手帕又被包了起来,包裹递到她的手上。圣约瑟修女说了句“eh bien,madame,je vous quitte.(好了,夫人,我得离开你了。)”,又重复了一遍她那礼貌而不带人情味的客气话,然后就走了。凯蒂意识到自己该跟院长告别了,她对院长嬷嬷的一番善意表示感谢后,两人一道沿着空空荡荡、墙壁粉白的走廊走了起来。
“你要在到达马赛后挂号寄出这个包裹,这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吧?”院长嬷嬷说。
“我一定会照办的。”凯蒂说。
她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姓名像是一个显赫人家,但吸引她注意力的,是标出的地址。
“这可是我去过的一座城堡啊,当时我跟朋友们在法国乘车周游。”
“很有可能,”院长嬷嬷说,“每周有两天允许游客参观。”
“我觉得要是生活在一个那样美丽的地方,我是绝不会有勇气离开的。”
“那地方当然是一处古迹,但我几乎没有亲切感。就算我有所抱憾,也不应该是那儿,而是我小的时候住过的小城堡。那是在比利牛斯山上,一个能听见大海的浪涛声的地方,我就在那儿出生。不可否认,有时候我会想念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
凯蒂有一种感觉,院长嬷嬷推断着她的想法,还有她说那种话的原因,正暗暗拿她取笑。她们已经来到了修道院那狭小而朴实的门前,让凯蒂吃惊的是,院长嬷嬷伸出双臂抱住她,吻她。缺乏血色的嘴唇贴到她的脸颊上,先吻这边,随后再去吻另一边。这一举动如此突然,让凯蒂一下子红了脸,真想哭起来。
“再见,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孩子。”她搂着凯蒂,让拥抱持续了一会儿,“记住,尽你的责任算不了什么,那是对你的要求,就像你的手脏了就得洗一样并不值得称道。唯一重要的是去爱你的责任。当爱和责任合而为一,神的恩典就会降临于你,你会享受到超乎一切认知的幸福。”
修道院的门最后一次在她身后关上。
69
沃丁顿跟凯蒂一起上山,绕了个弯去沃尔特的坟墓看了看。到了牌楼那儿,他跟她告别。最后一次望着这座牌楼,她觉得已经可以应对它外表那谜一般的讽刺了——凯蒂自身的讽刺与之不相上下。她坐上了轿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路的风光成了她思绪的背景。在她眼里这些景物是双重的,圆圆的如同在立体镜里的情形,附带了某种含义,因为眼前的一切都附上了短短几周之前沿着同一条路逆向而行时留下的记忆。苦力们担着行李相互散开,两三个一伙,后面一百码又有一个单独的,接着又是两三个。护送的战士们迈着拖沓难看的步子,每天行走二十五英里。阿妈由两个轿夫抬着,但抬凯蒂轿子的是四个人,不是因为她更重,而是为了体面。他们不时遇到一连串苦力担着沉重的担子,排成一列摇摇晃晃从旁边经过。不时有一位坐着轿子的中国官员,用好奇的目光望着这个白人妇女。一会儿,他们遇到穿着褪色的蓝布衣衫、戴着大草帽的农民一路赶往市集。忽而又遇到一个女人,或许年老,或许年轻,裹着小脚蹒跚前行。他们上下翻过一座座小山丘。整齐的稻田铺展开去,一座座农舍惬意地依偎在竹林中。他们经过面目破败的小村子,也经过人口稠密的城市,四周城墙环围,像弥撒书里的城市一样。初秋的阳光令人愉快,若是黎明时分,熹微的晨光让整齐的稻田像童话一般令人迷醉。此时天气变冷,随后的温暖便让人充满感激。凯蒂怀着至福之情享受着这一切,全然不予回拒。
一路的景致生机盎然,色彩典雅优美,而相互间的差别也大得出乎意料,令人惊讶,就好像一幅幅挂毯,让凯蒂脑中的幻影犹如神秘而幽暗的形体在上面舞动着,极不真实。湄潭府那雉堞状的城墙就像画布上的画,摆在一出古老戏剧的舞台上充作城市背景。那些修女、沃丁顿,还有那个爱着他的满族女人,一个个都是假面剧中的古怪角色。而其他人,曲里拐弯的街道上那些贴着墙根悄然前行的人,还有那些死者,则是些跑龙套的无名之辈。当然,这出戏,这些演员全都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但那意义到底是什么?就好像他们在表演一场祭神的舞蹈,而你已经知道那复杂的节奏和舞姿深含寓意,了解它对你来说至关重要,但你就是看不出眉目或线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