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与上次见到他时相比,他更显衰老、单薄。瘦小枯干,满脸皱纹,做派一丝不苟。
“医生说当时的情况已经没什么希望。她一年多来状况一直不佳,又不肯去就医。医生跟我说,她肯定经常疼痛,竟然忍受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难道她从来没抱怨过哪儿疼吗?”
“她说过不太舒服,但从来不跟人诉苦。”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凯蒂,“一趟旅行下来,你一定很累吧?”
“不太累。”
“你想上去看看她吗?”
“她在这儿?”
“是的,从医院送回家来了。”
“好,我现在就去。”
“愿意让我陪你一起去吗?”
父亲的语气有些异样,让她不禁瞥他一眼。他稍稍扭过脸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凯蒂近来掌握了看穿他人心思的绝技,毕竟,她日复一日地使出自己全部的感知力,从她丈夫的只言片语或无意流露的动作中揣测他的想法,所以立刻猜到父亲想向她掩饰什么。他解脱了,一种极大的解脱,连他自己也被吓着了,近三十年来他一直是个忠诚的好丈夫,从未说过一句贬损妻子的话,现在本应该哀悼她。他一直像别人期待的那样行事,若是一个眨眼、一个细小的举动暴露出他当下并未抱有一个痛失妻子的丈夫所应有的感受,对他来说会是莫大的震惊。
“不用,我还是一个人去吧。”凯蒂说。
她来到楼上,走进母亲多年来一直窝居的那间宽敞、阴冷、装饰虚华的卧室。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些笨重的红木家具和墙壁上的模仿马库斯·斯通的雕版装饰。梳妆台上的东西摆放得精确刻板,按照贾斯汀太太一生坚持的那样。鲜显得格格不入——贾斯汀太太会觉得傻气、不自然,在她卧室里摆放鲜对健康不利。香没能遮掩那股刺鼻的霉味,就像新洗过的亚麻床单的味道,凯蒂记得这是母亲房间所特有的。
贾斯汀太太躺在床上,双手柔顺地交叉放在胸前,她这辈子根本无法忍受这种姿势。她的五官轮廓分明,尽管病痛让她脸颊凹陷,太阳穴也塌了下去,但看上去依旧很美,甚至很有气势。死亡掠去了她脸上的卑劣狭隘,只留下了性格的印记。她就像是一位罗马皇后。很奇怪,在凯蒂见过的死人里头,只有这一个看似仍保持着原有的面貌,就像这堆泥土一度为精神所寓居时那样。她感觉不到悲伤,因为她和母亲之间有太多酸楚往事,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深切的爱意。回头去看还是姑娘时的自己,她明白是母亲一手造就了现在的她。但是,当看着这个冷酷跋扈的女人如此安静地躺在那里,那些微不足道的目标统统被死神挫败,她便隐隐感到一丝悲悯之情。母亲一辈子都在谋划、算计,所期望的无外乎是些低级、毫无价值的东西。凯蒂心想,不知她在某个星体上回望她在地球留下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大为惊愕。
多丽丝走了进来。
“我估计你会搭乘这趟火车。我觉得应该到这儿看一眼。是不是很可怕?亲爱的母亲,太可怜了。”
她号啕大哭起来,扑进了凯蒂的怀抱。凯蒂吻了吻她,心想当初母亲为了自己,是怎样忽视了多丽丝,自己又是怎样严厉对待她,就因为她平庸愚笨。凯蒂怀疑多丽丝是否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哀痛,不过,她向来多愁善感。凯蒂希望自己能哭上几声,不然多丽丝会觉得她心肠太硬了。可她自觉已经历了太多事情,实在无法凭空装出一副悲苦的样子。
“你想去看看父亲吗?”见多丽丝感情迸发的力度略有消退,她问道。
多丽丝擦了擦眼泪,凯蒂注意到她妹妹的相貌因为怀孕变得更加蠢笨,加上一身黑衣,显得十分臃肿邋遢。
“不,我不去了,去了我又得哭一场。可怜的老头子,他坚强承受了下来。”
凯蒂把妹妹送出门去,又回到了父亲那里。他站在炉火前,报纸整齐地折叠着,显示他没再去读报纸。
“我没有为晚饭换衣服,”他说,“我认为没那个必要。”
80
他们吃了晚饭。贾斯汀先生向凯蒂详细讲述了妻子生病和去世的经过,告诉她许多朋友都好心写信来(他桌子上摆着一摞吊唁函,想到一封封回复也是个负担,便叹了口气),又说到葬礼的安排。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他的书房,这是房子里唯一生了炉火的房间。他机械地从壁炉台那儿取来烟斗,开始装烟丝,但心怀疑虑地朝他女儿望了一眼,又把烟斗放下。
“你不是要抽烟吗?”她问。
“你母亲不太喜欢饭后闻到烟斗的味道,自打开战以来我就不再抽雪茄了。”
他的回答让凯蒂心里一阵酸楚。一个已经上了六十岁的人,想在自己的书房抽一斗烟还要犹豫再三,实在太不成样子了。
“我喜欢烟斗的味道。”她笑着说。
隐约有道宽慰之色从他脸上划过。他再次拿起烟斗,点着了。父女隔着炉火面对面坐着,他觉得该跟凯蒂谈一谈她心里的苦楚。
“我想,你一定收到母亲寄到塞得港的信了。得知沃尔特的死讯我们两人都十分震惊,我认为他这个人很不错。”
凯蒂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母亲告诉我,你快要生孩子了。”
“是的。”
“会在什么时候?”
“大约还有四个月。”
“这对你会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你该去看看多丽丝的孩子,很棒的小家伙。”
他们说着话,但彼此间的距离比刚刚相遇的陌生人还要疏远。因为要是陌生人的话,他还会产生兴趣,会好奇,可他们共同的过去像一堵冷漠的高墙立在两个人中间,凯蒂心里很清楚自己从未做过什么引得父亲喜爱的事情。他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毫无地位,理所当然由他来负担家计,还因为无法为他的家人提供更奢华的生活而略微受到鄙视。但她曾想当然地认为他爱她,因为他是她的父亲。令她震惊的是,她发现他的心里对女儿毫无感情。她知道她们全都厌烦他,但从没想过他也同样厌烦她们。他一如从前那样和蔼、克制,但她那份苦难中练就的可悲的洞察力告诉她,他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尽管他或许永远不会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烟斗堵塞了,他站起来想找个东西戳一戳,也许不过是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你母亲希望你待在这儿,直到孩子出生。她本打算把你以前的房间收拾出来。”
“我知道,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
“哦,这倒不是问题所在。眼下这种情况,你唯一能去的地方明显是你父亲家。但实际情况是,刚好有份巴哈马群岛首席大法官的职位提给我,我已经接受了。”
“啊,父亲,我太高兴了。真心向你表示祝贺。”
“这个提议来得太晚了,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可怜的母亲,这会让她非常高兴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