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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8章 我已经死了(8k6,三合一)

烛火把墙壁照成明黄,明黄摇曳,又被透进来的风压得一烁。

桌子上的空盘、碟子被撤走,大桌换小桌,南娣取了新茶的木盒和茶具出来。

白沫翻转。

茶香把酒味冲散。

梁渠坐在凳子上,双手耷住膝盖,无力垂落,透出一股沉暮的疲倦。

“夫人。”

“谢谢。”

龙娥英礼貌一声,接过热茶水,端放到许氏和梁渠面前。

许氏让南娣关上房门。

厅堂内更显安静,呼吸可闻,零星有两只秋虫在庭院里鸣唤,情绪远不如盛夏时炽烈、昂扬。

杨东雄问:“这么累,发生什么事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

梁渠笑:“师父,您忘了,现在,您的弟子就是那高个的了。”

杨东雄叹息:“你修行太快,也好也坏,如今我的修为帮不上大多忙,可自认有些军伍好友,朝堂之上算几分力量。”

梁渠摇头:“朝堂上帮不到忙,说出去,不定会有反作用。”

“帮不上忙,那就同我们说说话,看看你的眉头、眼睛,呆愣愣的,没睡饱一样,有以前的机灵劲么?”许氏摸一摸梁渠脑袋,“古人说,‘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你才二十五六,遇到事情,别憋在心里,能说么?”

梁渠抬头。

烛火下。

许氏的眼睛透出关切,若非茶雾遮掩,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错开视线。

众师兄不言不语,他们坐在长椅上抱臂等待,没了圆桌,人影在光下拉长,交错、重迭,共同汇聚到梁渠脚下。

看向龙娥英,龙娥英握紧他的手,不管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喉结滚了滚,舌头舔着牙齿,仿佛要从里面舔出一根线头来。

最后,什么也没有。

“师父,娘……”

舌头无力地摊平,抖了抖。

“我已经死了。”

眉宇向两侧耸落,梁渠垂下颈,低下头,向后靠住椅背,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卸下一副沉重的枷锁,同时,脊椎失去了支撑,不得不依赖椅子靠背。

这……

一句话没头没尾。

听得众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阿水,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死了?”

“谁死了?”

“昏了头?”

许氏抬手去摸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

控一具尸体送礼装作无事,吃一顿尝不出滋味的饭报个平安。

骗来骗去,骗得心累,骗得内疚。

亲恩深重,安忍相欺?

梁渠头一回觉得开口说话那么疲惫,那么沉重,他向娥英投去求助目光。

龙娥英明白意思,拿出一枚神通令:“这枚是血煞神通令……”

说上半句,龙娥英也不太擅长解释,事情太错综复杂。

她索性灌输气海,使一个猩红虚影,从梁渠的尸体上脱离出来,仿佛人褪去衣物。

成为衣物的“肉体”失去支撑,重重靠在凳子上,彻底不动,了无生气,场面透出几分诡异,直至半透明的猩红虚影钻回去,梁渠又变成那个梁渠。

所有人惊悚起来。

这……

梁渠无奈摊手。

“阿水自己不在这里,用了一个什么机关人偶?”陆刚没法完善自己的逻辑和认知,尽量从自身经验出发,试图说服内心。

“我在这里,这是我的尸体。”

梁渠抓抓头发,抓得凌乱,像是他的思路,怎么都理不清。

龙娥英顺手帮他理一理鬓角。

死寂。

说的人乱麻,听的人同样乱麻,好似吃饭噎住,难受之余,怎么都咽不下。

“能说详细些么?是练功出了岔子?还是别的什么事情导致?世上没有死胡同,更没有难事,总能想到办法。”陆刚冷静建议。

“对,是不是武圣三步的问题?我听说武圣三步要收什么魂魄?阿水太心急,灵魂出了事?咱们去问问平阳山上的大师,再不行找越王,越王大师都不行,朝廷里那么多武圣呢,总有见识多的,要我说你修行够快的,欲速则不达啊。”

“都不是。”

最后仍是梁渠自己理清了点话头。

“本来事情不太好说,许多事情算作要闻,倒是师父清楚不少,得追到当年大师来平阳府,哎,很老的账……”

反复叹息,反复停顿。

事到如今。

伴随身死,不单单是瞒,一系列的事件,逐渐演变成骗。

骗这个骗那个,骗这个一半,骗那个大半,骗来骗去,骗到最后,梁渠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同谁说过什么,同时要瞒住所有人,等待长气,给出一个未知的答案,等的越久,坚定越少,整个人越是活在一种走钢丝的小心状态。

“没事,不想说便不说。”许氏抱住梁渠脑袋,“要是想说,能说,那咱们慢慢说。”

“倒不至于不能说。”梁渠笑,“现在事情都算是我在做,我在处理,自有权力拉人进来的,只不过……”

保密自分阶段。

梦境皇朝、旱魃位果属要闻不假,可舅爷苏龟山和杨东雄为河泊所高官,便全都清楚,彼时肃王来便说个明白,当下两件事,亦是梁渠主导。

河泊所如今已经战前动员,一打起来,全天下都会知道。

换言之,梁渠便是战前坐镇的大将军、大统帅。

他有权力决定谁是心腹,谁是亲卫。

否则,龙炳麟、龙延瑞、龙平江他们全都不该知道。

对于师兄们,虽然话有些难听,但他们知道了帮不上什么忙,哪怕传话,也没法像龙平江兄弟一样走水道,故而梁渠从没想过拉他们进来。

至于自己的事,更有决定权。

“只不过什么。”陆刚问。

梁渠看一眼师父:“师父清楚,师兄们知道了就算进来了……”

杨东雄颔首:“你愿说便说。”

“害,多大点事。”徐子帅按住椅背,“师父都同意,进来就进来,你师兄我天生办大事的!大不了武堂外多兼个活!给师弟你跑腿。”

梁渠看一圈。

俞墩、陆刚、胡奇、向长松俱没有后退,做好了准备。

缓了缓。

“我在和蛟龙争夺淮江水君位。”

“不是你帮助白猿争夺么?”徐子帅问。

“我和白猿是休戚与共的,它伤我伤,它死我死。”梁渠抱住头,“师父、师兄,不要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会这样,就像人要吃饭一样,天经地义,你们接受这件事就好,怎么理解都行。不能接受,我也只能说那么多。”

“嗯,你说。”许氏压住所有人的困惑。

梁渠抬起眉眼。

“师兄,记不记得平阳府的前府主简中义?”

“记得,犯事被抓了,让长辈以死替还了?”徐子帅摩挲下巴,“好像和大师有关系?大师是一路追杀大雪山邪僧来的平阳,看中了阿水你的根骨,传了镇派功法,结果后来,邪僧没找到,先被简中义杀死了吧?这还是简中义自己说的,他引导华珠县沙河帮,摧毁了黑水河堤坝,为了收集……”

“灾气。”陆刚补充。

“对,灾气。”

梁渠点头:“就是这件事,简中义后来去蓝湖将功折罪。”

“蓝湖?”

“是,毒蛇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蓝湖天高路远,纯净之地,反会孕育出大旱之物,大雪山莲宗布置下暗桩,意图引发混乱和灾难,血祭污染蓝湖,引出旱魃位果。”

“什么是位果?”

“位果是完整的天地权柄,同长气类似,但远比长气强悍,旱魃正是其中一种,旱魃一出,赤地万里,三年不雨,简中义利用自己的灾气特性,帮忙拆除莲宗的暗桩,阻止旱魃现世,同时进行伪装,不让莲宗发现。”

“很危险啊。”向长松道,“万一被发现了呢?”

“所以为了把握主动权,我要讲起另一件事,大家记不记得三王子?”

“记得,你那条臭屁爱美的小白龙嘛,让我摸摸都不行。”徐子帅没好气,十分记仇。

阿秋!

小蜃龙狠狠打一个喷嚏。

奇怪。

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说它坏话。

一定是奸诈狡猾的肥仔!

“咬死你咬死你!”

吐出一条白雾版肥鲶鱼,小蜃龙四只爪子上下揪住,拉住长须,抱住它乱捶。

杨府,梁渠继续讲述前因后果。

“淮江龙君二甲子必现,蜃族的老祖宗蜃龙,便是继老龙君之前的,上一代江淮之主,统领蜃族。

蜃族,便等于如今的龙人和龙鲟族,蜃龙死亡,是因为万年之前,大离太祖想利用蜃龙的造梦之能,收纳死亡‘残余’,创造一个永生不死的梦境皇朝,故而对它动手。

蜃龙陨落,蜃族一落千丈,几乎要消失无踪,当年我侥幸捡回来了三王子,培养之后,三王子能进入梦境中的云上仙岛,联络上了蜃龙残魂,知晓当年大离太祖并未失败。”

“成功了?”

除去杨东雄外,众人无不惊哗。

“那岂不是世界上真有阴曹地府?十八重地狱?”

“有地府,没有十八重地狱。”

“地府什么样?”

“乍一去不太适应,很压抑,河是红的,人不吃稻谷小麦,吃彼岸,也是红的,让人很难受,里面没有王朝,是古早的宗门制,也是九品制。”

“吹,说得好像你去过一样。”徐子帅不信。

“我去过。”梁渠笑,“我死了啊,死人当然要进地府。”

好有道理!

众人哑口无言。

“我还在地府打下了一片天呢,现在是二品宗门河神宗门主,兼天火宗二等长老,师兄们百年之后,到阴间,记得报我的名字,一样能潇洒。”

“去你丫的,我这辈子是要夭龙、熔炉的,能活好几千年!”

“那就千年之后。”

“滚滚滚。”

几句玩笑话。

沉闷的氛围消散许多。

许氏轻抚梁渠后背:“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唉……”梁渠又忍不住叹息,今天一天叹气比一辈子都多,“淮江也有位果,水君位果,我和蛟龙只能有一个成功,不成功便成仁,蛟龙不放弃,我和它天然是死敌。

说岔了,先说梦境皇朝,蜃龙当年给地府留了后手,是一把钥匙,外面人可以用这把钥匙,打开地府,换言之,我们完全可以把地府开在蓝湖上,利用地府的煞气和血气,主动引出旱魃,把时机掌握在我们手上。

担心大离会和鬼母合流,故而年初肃王带来长气,增强平阳实力,清缴鬼母,关于这一点,师父身为掌故,是知道的。”

杨东雄点头。

河泊所高层全知道。

只是具体为何会如此,唯有梁渠作为当事人那么清楚细节。

“为什么非要让旱魃出世?直接阻止不好吗?”向长松问。

“因为出世是早晚的事,堵是一个办法,可早晚会堵不住,即便没有莲宗,生死循环下,往后几百年旱魃位果一样会出来。且祸福相依,位果能升阶,旱魃如果被某个武圣炼化,再将其杀死焚烧,就能晋升为青女位果,朝廷想用它来对付南疆伪龙,一举两得。”

众人颔首。

“不容易吧。”胡奇道,“梦境皇朝应当没那么简单?”

“所以是备用计划,至今还是以消除暗桩为主,而且目前来看,就算不打开地府,地府也会主动寻找出路,这个等会说。

我晋升天人后,第三神通和悬空寺获得的仪轨,一定程度上,能达到和简中义一样的效果,再加上备用的蜃龙后手,于是,我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想干掉简中义。”

“等等,朝廷会同意?这犯法吧?”

梁渠没有说自己和圣皇有约定。

这种事哪怕这个时候也不能承认。

“师兄别管这些细节,反正,我要杀他,结果,中间出了差池,简中义用他的灾气特性,把我引导到了鬼母教那,我碰上了鬼母教的自斩武圣楚王,自斩武圣,便是削去大半实力,让其它武圣无法发现的存在。”

“再等等,鬼母教不是在江淮吗?”

“是,但当时是在蓝湖。”

“怎么跑那么远?”

“我不知道。”梁渠到现在也不知道,楚王怎么会去那,去那要干什么,“反正结果如此,再之后,是白猿王,蛟龙逆流……事情你们都知道。”

“白猿被吃……”

“它伤我伤,它死我死”之言犹在耳畔,铮铮作响,二者几为一体。

“嗯。”

“那……那现在怎么办?”

“等。”梁渠舒展一口浊气,说得越多,他的坐姿越惬意,“当年简中义溃堤为收集灾气,没有成功,我却有收获,若是有大半肉体,死不足十二时辰,便有机会逢春复生。”

“有这种事?!”

众人震惊。

“死而复生,闻所未闻。”陆刚没有想当然的喜悦,他的第一反应是质疑,“你尝试过,见证过么?”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一定能行?是谁告诉你的,告诉你的人值不值得信任?会不会骗你?复生后又会不会有什么隐患?这是一条命!”陆刚接连发问。

良久。

梁渠舔了舔嘴唇。

“木已成舟。”

陆刚沉默。

是啊。

木已成舟。

说这些平添担忧,除了相信和等待,别无他法。

梁渠所有的不安,都来自这份满是未知的等待中,一切症结所在,他担心意外,他担心意外发生后,会来不及说。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胡奇沉思。

因为简中义而死,又因简中义而活。

“等等,白猿不是被蛟龙吃了吗?我听说海坊主报恩,拿回来一个猴头,一个头就够吗?”徐子帅问。

“一个头肯定不够……”

回忆起过往,梁渠放松的姿态又收缩回大半,抓抓头皮。

血煞神通的操控与气海息息相关,已经到了本能的地步,许多微动作都能在梁渠本人的情绪反馈下做出来。

“之前我一直在找机会对付蛟龙,暗中联络了江淮妖王和彭泽元将军,明年动手,同时还有一招大后手,我有一种毒药,只要蛟龙吞服,对上我本人便会手脚酸软无力,奈何蛟龙辟谷,寻常办法不可能让它吞下,所以……”

众师兄沉默。

胡奇说出答案:“它伤你伤,你有它有,所以,你把毒下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嗯。”

“你也,早准备好了自己的尸体?”

“是。”

静默。

“等等。”向长松试探问,“我没明白,尸体这东西,怎么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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