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刘克庄的声音响起。
宋慈摇摇头:“没看什么。”想了一想,忽然拿出提刑干办腰牌,递给刘克庄,“你速去提刑司找许义,让他来苏堤,将这具尸体运回提刑司。”
“这么点小事,我随便找个人去就行了,用不着这个。”刘克庄没接腰牌。
“你亲自去,越快越好。”宋慈却将腰牌塞入刘克庄手中,“记住叫许义多带一些差役。”
刘克庄不明白宋慈为何这么着急,看了看赵之杰、完颜良弼和几个金国随从,压低声音道:“这帮金国人人多势众,又不怀好意,万一我走了,他们……”
“快去!”
刘克庄虽不解宋慈之意,但深知宋慈心思细腻,这么着急自有他的考虑,当下不再多说,拨开人群,沿苏堤向北奔去。
宋慈之所以这么急,就是因为刚才那个戴幞头的香客的突然离开。月娘的死与韩?大有关联,倘若那戴幞头的香客真是韩?派来跟踪他的,那这一去,极可能是赶去通报韩?。韩府就在西湖东岸,离得不远,韩?一旦得知月娘的尸体被发现,或许不敢亲自带人来阻挠宋慈查案,但他可以通知赵师睪,让赵师睪以府衙的名义来干涉此案。昨晚韩?亲自送赵师睪离开水天一色阁的那一幕,宋慈还记得清清楚楚。赵师睪这个临安知府,是能在韩侂胄面前趴着扮狗的,韩?作为韩侂胄的独子,一旦私下有什么吩咐,只怕赵师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宋慈很想立刻对月娘的尸体进行检验,可他手边没有糟醋、葱椒、白梅等检验之物,回城去买,一来一去,要花去不少时间,检验尸体所用的时间则更长。府衙就在城南,离得很近,他担心还没来得及检验尸体,府衙就会派人来接手此案,将尸体运走。正因如此,他才要刘克庄以最快的速度去提刑司通知许义,让许义带人来将尸体运回提刑司,以免出现其他变故。刘克庄与许义彼此认识,让刘克庄拿着他的腰牌亲自去找许义,这样途中不会耽搁不必要的时间。
宋慈很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希望那戴幞头的香客不是韩?的人,希望韩?不会与赵师睪勾结,希望府衙不会来人。换句话说,只要短时间内府衙来了人,而且一来就要运走尸体,那便证明他的这番猜想没有错。
宋慈的担心很快应验,没过太久,苏堤南端忽然一阵喧哗,韦应奎带着一大批府衙差役赶到了。
刘克庄还没有回来。提刑司在城北,距离较远,宋慈掐指一算,即便途中没有任何耽搁,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等到刘克庄。
宋慈朝附近的赵之杰看了一眼。他走到赵之杰身前,道:“赵正使,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赵之杰道:“宋提刑请讲。”
宋慈稍稍压低了声音:“府衙来了人,倘若他们要运走尸体,还请赵正使加以阻拦。”说完这话,不待赵之杰答应,径直走回月娘的尸体前。
赵之杰眉头微微一皱,没明白宋慈的用意。
围观人群恰在此时分开一个缺口,韦应奎带着一大批府衙差役拥了进来。
“想不到宋提刑也在这里。二位金使也在,那可真是巧了。”韦应奎向三人打了招呼,旋即看向月娘的尸体,见尸体脸部碎烂,面目全非,浑身肿胀又腐臭难闻,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方才有人来府衙报案,说苏堤上捞起了一具女尸,我怕没人护着现场,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了。早知道宋提刑在这里,我就不必这么着急赶路了。”
“韦司理来得正好。”宋慈道,“我正打算初检尸体,苦于太多人在场,烦劳韦司理与各位差大哥拦在外围,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韦应奎往围观人群看了看,道:“这地方人多眼杂,我看还是把尸体运回府衙再行检验的好。”
韦应奎果然一来就提出要运走尸体,宋慈的猜想算是应验了,道:“初检尸体,当在现场,此乃检尸之规矩。”
“现场初检尸体的规矩,我韦某人也是懂的,那是为了不遗漏现场的任何线索。可这具尸体一看便死去已久,苏堤上每天都是人来人往,就算这地方曾有什么线索,也早就被破坏了。这具尸体腐坏严重,没有苍术、皂角等避秽之物,又没有糟醋、葱椒、白梅等检验之物,还是在这又冷又冻的露天之处,依我看,实在没有在这里初检的必要。”
“韦司理既然知道这些,那来之前就该带上避秽、检验之物,顺便再带上检尸格目才对。”
这话一下子让韦应奎想起上次岳祠查验何太骥的尸体时,他也没带这些东西,也没带检尸格目,以至于被宋慈抓住疏漏,害得他被韩侂胄当众斥责了一顿。他神色有些不悦,道:“我是怕现场没人护着,所以来得急,仓促之间,哪有工夫准备这些东西?眼下只有先将尸体运回去,等备齐这些东西后,再行检验之事。”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韦司理差人将尸体运往提刑司。”
“宋提刑这是弄错了吧?临安地界的大小案子,都归府衙来管,管不了的才移交提刑司。宋提刑奉命查虫娘一案,其他尚未移交提刑司的案子,你大可不必插手的。”韦应奎手一挥,“来人,将这具尸体运回府衙!”
跟随韦应奎的府衙差役有十多人,还推来了一辆推车,显然是有备而来。韦应奎一声令下,十多个差役立刻围了过来,要运走月娘的尸体。
“慢着!”宋慈指着月娘的尸体道,“这死者与虫娘一样,都是熙春楼的角妓,都是深夜失踪,都被发现沉尸于西湖,沉尸的位置也相距不远,两人之死只怕大有关联。我奉命查办虫娘一案,与之相关的案子,自然也该由我来查。”
“那好啊,就请宋提刑随我一道回府衙,初检之事,还有往后的复检,都交由宋提刑来经手。”韦应奎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十多个差役径直越过宋慈,将月娘的尸体抬起来,放到了推车上,立刻便要运走。
宋慈虽是提刑干办,可韦应奎是府衙的司理参军,接管命案运走尸体,那是名正言顺之事,宋慈身单力薄,面对十多个差役,根本无力阻止。他侧过头,看向一旁的赵之杰。
赵之杰已经旁观了许久。他虽然不明白宋慈的用意,但最终还是朝身边几个金国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几个金国随从立刻冲上去,挡住了推车的去路。
“你们这是干什么?”韦应奎道。
“司理大人所言避秽、检验之物,本使可即刻差人买来,现场初检,有何不可?”赵之杰面带笑意地走出人群。
韦应奎道:“赵正使,这里是我大宋行在,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贵国副使牵涉虫娘沉尸一案,你在意虫娘的案子,倒还说得过去,可我要运走这具毫不相干的尸体,你却来阻拦,”朝月娘的尸体一指,“莫非此人之死,也与贵国使团有关吗?”
赵之杰眼睛直视韦应奎,话却是朝完颜良弼在说:“副使,方才司理大人提到的避秽、检验之物,你都听见了吧?”
完颜良弼应道:“苍术、皂角,还有糟醋、葱椒、白梅,是不是这些?”
“就是这几样东西,还有盐、酒糟和藤连纸,你速去城里买来。顺道再去一趟府衙,就说司理大人要在苏堤上当众验尸,取几份检尸格目和尸图来,记得捎带上笔墨。”
赵之杰吩咐完,完颜良弼立刻动身,带上两个金国随从,拨开围观人群,雷厉风行地去了。
韦应奎见赵之杰铁了心要阻拦,又见几个金国随从面露凶悍之色,自己带来的十多个府衙差役明明人数更多,反而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不禁有些面红耳赤。但他也是铁了心要将尸体运走,冲十几个差役喝道:“都愣着干什么?府衙办案,敢阻拦者,全都抓了!”
十几个差役硬着头皮,开路的开路,推车的推车。围观人群怕受牵连,纷纷让道,可那几个金国随从却是寸步不让。
负责开路的差役与几个金国随从交涉不成,很快推搡起来。赵之杰方才低声吩咐几个金国随从时,特意叮嘱不可与宋人发生武力冲突,以免落人口实,因此这几个金国随从虽然阻拦运尸,却都把手背在身后,任由差役推搡,始终不还手,只是挡住去路。
便在这时,人缝中忽然传来“让开”的叫声,先后有四个差役挤进人群,赶到了现场。这四个差役的穿着有别于府衙差役,来自提刑司,为首之人是许义。
许义看见了宋慈,急忙来到宋慈身前,道:“宋大人,听刘公子说这里有命案发生,你要运尸体回提刑司?”
宋慈朝许义身后一看。他叮嘱过刘克庄,叫许义多带些差役来,可跟随许义来的差役只有区区三人,刘克庄本人更是不见踪影。“许大哥,”宋慈道,“除了这几位差大哥,你带的人还有吗?”
“小的能叫得动的,都叫来了。”许义说这话时不免有些尴尬。他初来提刑司才一个多月,根本叫不动几个人,宋慈虽是提刑干办,可这官职只是暂时的,刘克庄捎来的腰牌根本管不了多大用,他好说歹劝,好不容易才叫来了三个差役。
“刘克庄呢?”
“刘公子叫小的先来,他说迟些便到。”
虽然人手不够,但宋慈管不了那么多了,指着运载尸体的推车道:“这具尸体关系重大,务必要运回提刑司。”
许义见尸体周围围了很多人,有差役打扮的,还有金国人穿着的。他以为是几个金国人要阻拦运尸,道:“哪来的金国人,竟如此放肆?”叫上三个差役,义愤填膺地就要上前。
宋慈知道许义会错了意,忙叫住他,低声向他说明了情况。
许义听得一脸惊讶,这才知道是府衙差役要运走尸体,几个金国人反倒是在帮宋慈阻拦。他不明白苏堤上为何会有金国人,这些金国人又为何要帮宋慈,更不明白尸体运到府衙和提刑司有什么区别。跟来的三个差役自然也不明白,一听说要对付的不是几个金国人,而是十多个府衙差役,顿时不乐意了。
“不是说运尸体吗?这哪里是运,分明是抢。”
“跟府衙的弟兄作对,这事我可不干。”
“许义,下次再有什么事,别再来叫我。”
三个差役当场撂挑子不干,径自走了。许义虽未离开,但也踟蹰在原地,面露为难之色。
宋慈没有再难为许义。倘若阻止不了韦应奎运走尸体,那他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一直跟到府衙去,想办法第一时间对月娘的尸体进行初检,详细记录在检尸格目上,如此才能放心。
韦应奎连声催促,十几个府衙差役推搡得越来越使劲。几个金国随从已经尽了全力,实在是阻拦不住。载着月娘尸体的推车,终于从几个金国随从之间推了出去。
眼看韦应奎带领众差役就要运走尸体,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一只手按在了推车上。
“大老远便听见有人闹腾,我当是谁,原来是韦司理。”来人是刘克庄,只见他以手遮额,举头朝西边一望,笑道,“真是怪了,我还当太阳出来了呢。”
“你说什么?”韦应奎没听明白。
刘克庄道:“尸体刚打捞起来,韦司理立马便赶到了现场,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韦应奎回了一下味,方才明白刘克庄这话是在讥讽他,是说他遇到案子一向敷衍怠慢,能这么快赶到现场,便如太阳打西边出来那么稀罕。他冷哼一声,道:“上回韩太师突然驾临太学,你才得以逃过一劫,别以为这回还有这等侥幸。胆敢阻拦本司理办案,哪怕你是宋提刑的朋友,照样抓你回府衙治罪!”
刘克庄笑吟吟地横挪一步,往推车前直挺挺地一站,道:“好啊,有本事你就来抓。”
“好狂妄的小子,给我拿下!”韦应奎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几个差役冲刘克庄而去。
宋慈见刘克庄突然出现,心中为之一喜,却又不免担忧,怕刘克庄当真被韦应奎抓了,正准备上前替刘克庄解围,却见围观人群分开一个个缺口,一个接一个的人冲了进来,先是王丹华等习是斋的同斋,站到了刘克庄的身边,接着是辛铁柱、叶籁、赵飞等武学生,纷纷挡在了刘克庄的身前,须臾之间便来了三四十人。原本准备上前捉拿刘克庄的几个府衙差役,顿时被这场面镇住了。神色很少有变化的宋慈,也禁不住流露出了惊讶之色。
刘克庄朝宋慈一笑,冲身前那些太学生和武学生努了努嘴,意思是你叫我多喊几个差役来,虽然差役没喊动,可我叫来了这么多学子,人手总该够了吧。
“你们……你们这些学子,是要反了吗?”韦应奎的目光从三四十个学子身上扫过,当他看见身穿武学生服的叶籁时,脸色为之一变。
叶籁昨日与刘克庄分别后,独自一人回了武学。他满身是酷刑逼供留下的伤痕,却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去医馆敷了伤药。他回武学时,刚到大门外,就见刘克庄带着一群太学生经过,忙叫住刘克庄,询问出了什么事。刘克庄不知道宋慈为何急着把月娘的尸体运去提刑司,但叮嘱了要快,又叮嘱多带差役,想必是急需人手,所以他才回太学去叫同斋。往年的正月初八,太学已经开始授课,可今年要准备皇帝视学典礼,所有授课都推迟到了正月十五视学典礼结束之后,王丹华等同斋此时大都闲在斋舍。因为接触尸体的缘故,同斋们原本将宋慈视作晦气之人,对宋慈多少抱有成见,可自从亲眼看见宋慈面对韩?时的无所畏惧,又见了宋慈如何当众破解岳祠案,对宋慈的态度已有所转变,这次不是卖刘克庄这位斋长的面子,而是心甘情愿地来相助宋慈。刘克庄将宋慈急需人手一事对叶籁说了,叶籁掉头便回武学叫人。辛铁柱正带着一群武学生在练场操练,一听宋慈需要人手,当即把赵飞等武学生叫到一起,要去助宋慈一臂之力。刘克庄虽与辛铁柱、赵飞等武学生有过节,但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更别说这些人都是叶籁叫来的,于是他不加拒绝,带着这些人赶来了苏堤。他一见韦应奎要将月娘的尸体运走,立刻有些明白宋慈为何要急着将尸体运去提刑司了。他来不及跟宋慈说明情况,上前便加以阻拦。叶籁跟随刘克庄而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韦应奎,嘿嘿一笑,道:“司理大人,别来无恙。”
韦应奎冷哼一声,心下暗道:“你就算不是‘我来也’,也休想从我手底下讨得好去。我还怕你出狱后找不着人,原来你是武学学子,以后找你可就容易多了。”他见阻拦的学子实在太多,道:“公然妨碍府衙办案,那是要治罪的,你们这些学子,都不计较自己的前途吗?”
韦应奎的话全然不起作用,辛铁柱、叶籁等人毫无退让之意。这时宋慈走了过来,韦应奎道:“宋提刑,你看看这些学子,真是无法……”“无天”二字尚未出口,宋慈已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去到刘克庄身边,与众学子站到了一起。韦应奎道:“宋提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慈朝月娘的尸体看了一眼,道:“这具尸体与虫娘有莫大关联,虫娘沉尸一案既已由我接手,这具尸体便该由我来检验,无须韦司理劳神费心。”
韦应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宋提刑既然这么说,我韦应奎再坚持己见,可就太不识抬举了。你是圣上钦点的提刑干办,又得韩太师亲命查案,这具尸体交由你处置,案子交由你来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心下却暗道:“好你个姓宋的,找来这么多学子撑腰,事情若是闹大了,对我没什么好处。今日你人多势众,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运走尸体,原本对你并非坏事,是你自个儿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案子你也敢查,那你就尽管查吧,我还求之不得呢。”手一挥,示意众差役让开,将尸体连带推车留给了宋慈,转身便走。
“韦司理留步。”宋慈道。
韦应奎停步,没有回头:“宋提刑还有何指教?”
“我要在这苏堤上当众验尸。”宋慈道,“你是临安府司理参军,我想请你留下来作为见证。”
宋慈之前担心月娘的尸体被运往府衙,可现在韦应奎已经放弃运尸,那他也没必要急着将尸体运回提刑司了。眼下苏堤上有这么多人在场,除了临安城的百姓,还有府衙和提刑司的差役,还有那么多武学和太学的学子,甚至还有金国使者。他打算现场初检,当众验尸,让所有人都见证验尸的结果。
韦应奎转过身来,应道:“好啊,我正想看看宋提刑的本事,开一开眼界。”
宋慈知道完颜良弼已奉赵之杰之命去取尸图和检尸格目,准备避秽、检验之物,只待完颜良弼回来,便可开始验尸。但时下天寒地冻,月娘的尸体又是从冰冷的湖水里打捞起来,尸体僵直发硬,想验尸还需做一些准备。他让刘克庄去附近的净慈报恩寺,借来一口大锅,在苏堤上垒石为灶,架锅烧水,又将推车推至石灶旁,隔了三四尺远,用灶中之火来烘烤月娘的尸体,使僵硬的尸体慢慢软化。
等到锅中白汽微冒,水已温热,月娘的尸体也不再那么僵硬时,完颜良弼带着两个金国随从回来了。
苍术、皂角、糟醋、葱椒、白梅、食盐、酒糟、藤连纸等物皆已备齐,检尸格目、尸图和笔墨也已取来,赵之杰将这些东西交给宋慈,宋慈正式着手验尸。
宋慈将检尸格目和尸图交到刘克庄手中,又递去笔墨,冲刘克庄点了一下头。刘克庄明白其意,又一次充当起了书吏。
宋慈先燃烧苍术和皂角来避尸臭。这一次没有苏合香圆,所以他让刘克庄去净慈报恩寺借铁锅时,顺带借了些生姜来。生姜虽不如苏合香圆那么辛香浓烈,但也能用于避秽。他含了一小块生姜在嘴里,让刘克庄也含了一小块。
宋慈来到月娘的尸体前,摘下琉璃珠耳环,除去裙袄和贴身衣物,让尸体全身赤裸。他仔细检查了所有衣物,看有没有什么随身物品,却无任何发现。他让刘克庄在检尸格目上“遗物”一列,写明死者衣物齐整,遗物只有一对琉璃珠耳环。他将衣物和耳环交予许义保管,然后估量尸体的身高,又估量了头发的长度,唱报道:“全尸身长五尺,发长一尺七寸。”
刘克庄非礼勿视,背过了身子,依照宋慈的检喝,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
宋慈仔细检查尸体的头顶、发丛和脑后,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也没有发现钉子之类的异物,再检查眼睛、口鼻、阴门、谷道等处,同样没有发现异物。他舀来温水,轻轻地浇在尸体上,每一处皮肤都要浇到,翻来覆去一遍遍地浇,洗去尸体身上污泥的同时,也让尸体变得更加柔软。浇过水后,他又将糟醋倒入大铁锅中烧热,再用热糟醋反复洗敷尸体,直至尸体完全软透。这一番洗敷下来,尸体的头发脱落了不少,全身皮肤也大部分皱缩剥落,尤其是手上的表皮,苍白皱缩,竟如同手套一般脱落下来。
宋慈遍观尸身,唱报道:“女尸一具,年二十左右,身体各部皆全,四肢无缺折,无佝偻、拳手、跛脚,无斑痣、肉瘤、硬茧。全尸肿胀,色青黑,头发脱落,表皮脱落,手脚苍白皱缩,应为泡水太久所致。头目胖胀,唇口翻张,脸部碎烂,有鱼鳖啃噬痕迹,”俯身朝尸体鼻孔深处看了看,又捏开嘴巴仔细瞧了瞧,“牙齿、舌头无异样。口鼻内有泡沫,无泥沙。颈部无瘀痕。”
目光转向尸体肚腹,宋慈接着唱报道:“肚腹膨胀,”伸手在尸体腹部按压了几下,观察尸体的口鼻,“按压之,口鼻有泡沫溢出。”又在肚腹上由轻及重地拍打了数下,“心下至肚脐,以手拍之,有响声,但坚如铁石,疑似有胎孕。”
继续往下验看,他道:“两手握拳,指甲参差不齐,内无泥沙,但颇多污垢。两股、两膝无异样。右小腿外侧有片状伤,似被刮去一块皮肉,伤口四周皮肉不发卷,应为死后伤。右脚背有烧伤一处,约杯口大小。”
验看完正面,他将尸体翻转过来,背部朝上,仔细检查一番,唱报道:“腰背无异样。”
刘克庄飞快地记录完,好一阵没听见宋慈唱报,稍稍回头看了一眼,立即把头摆正。只此一眼,刘克庄看见宋慈面对尸体伫立不动,似在沉思。
此刻的宋慈正在暗暗疑惑:“月娘的尸体两手握拳,腹部膨胀,拍打起来有响声,口鼻内有泡沫,一旦按压腹部,会有大量泡沫从口鼻内涌出,这些都是溺水而死的死状。看来弥光没有说谎,月娘的确是在这里落水溺毙的。可父亲从前验过的那些溺毙尸体,口鼻内都有泥沙,指甲里也会有泥沙,为何月娘的口鼻和指甲里却没有泥沙呢?”想到这里,他走到梁三喜身前,问道:“梁大哥,湖中泥沙多吗?”
梁三喜应道:“泥沙倒是不少。”
宋慈心里暗道:“既然如此,月娘的口鼻内应有泥沙才对,为何没有呢?”又问:“尸体具体沉在何处,你指给我看一下。”
梁三喜指向堤岸外一丈远的地方,正是弥光指认的月娘落水之处。
“沉尸处水有多深?”
“六七尺吧。”
“尸体是挂在一截沉木上,对吧?”
“是。”
“沉木周围有没有破瓷器、蚌壳之类的锋利之物?”
“没有摸着,应该没有。”
宋慈不再发问,走回到月娘的尸体前。他想了一想,虽然认为月娘十有八九是溺水而死,但他还是决定用梅饼验伤法,再验看一下尸体上有没有其他未显现的伤痕。
宋慈取来白梅、葱椒、食盐、酒糟等物,混合研烂,做成一块块梅饼,放在石灶上烤到发烫。他用藤连纸衬遍尸体全身,再将烤烫的梅饼均匀地贴在藤连纸上。
如此熨烙了好一阵子,宋慈将梅饼一块块取下,将藤连纸一张张揭开,再次验看月娘的尸体。他本以为月娘是溺水而死,想必尸身上不会再有其他伤痕,只是为了防万一,这才以梅饼验伤法验看一遍。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月娘的颈部之下、胸部之上,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弧形瘀痕。这道弧形瘀痕起自两肩,合于身前,只有一指宽,极为细长,中间微有缺裂。
宋慈大感奇怪,从小见惯各种验尸场面的他,还从没有见过在这样的部位出现这样的瘀痕。他一时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物什,能在两肩之间造成这样一道奇怪的瘀痕。这道瘀痕很淡,看起来像是勒痕,可勒痕通常位于颈部,怎么会出现在两肩之间?若说是捆绑留下的瘀痕,那应该不止这一道,手臂上、腿脚上都应该有捆绑的痕迹才对。这道瘀痕位于非要害部位,显然不是什么致命伤,也许与月娘之死并无关联,只是月娘生前不小心受的伤。他唱报道:“两肩之间有瘀痕,长且连贯,中有微缺,宽约一指,弧状,色紫黑,应为生前伤。”
刘克庄依其所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又在尸图上画下伤痕。
宋慈又将月娘的尸体翻转过来,不厌其烦地再做梅饼,用同样的步骤在尸体的背面验看,最终没有再验出其他伤痕。
至此,宋慈对月娘尸体的检验算是结束了。他从许义那里拿过月娘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给尸体穿上,又一次点燃苍术、皂角来熏遍全身,去除身上的尸臭。经此检验,在确认月娘是溺水而死的同时,也生出了不少疑问。他想着这些疑问,怔怔地立在原地。
“你看看我记录的对不对?”刘克庄不知道尸体已穿上衣物,依然背着身子,将检尸格目和尸图递向身后,“喂,宋大人?宋提刑?宋慈!”
宋慈回过神来,接过去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就连两肩之间的那道瘀痕,刘克庄在背身不看尸体的情况下,仅凭他的检喝,居然在尸图上画得分毫不差,比之经验老到的书吏也不遑多让,倒是显得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他走向许义,吩咐将月娘的尸体运回提刑司停放,然后寻有经验的坐婆来查验月娘腹中是否有胎孕,另让许义走一趟熙春楼,找几个认识月娘的人来认尸。“记住,认尸的人当中,一定要有云鸨母和厨役袁朗。”他特别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