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承天命 启新章
寒风稍逊,拂过晋阳王宫偏殿厚重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呜咽。
殿内,兽口铜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李存勖端坐案后,眉头微锁,翻看着一份字迹极为详实的卷宗,那是通文馆与戏伶楼探查得来的,关于萧砚河北一行的密报。墨迹很新,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炭火气混合的沉郁味道。
镜心魔垂手侍立在一侧,不时稍作补充,他低垂着眼睑,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离李存勖分毫。殿内一片沉寂,只有轻微的翻书声和窗外寒风的呼号。
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一条缝隙。一名身着白色服饰的伶人快步趋入,神色凝重,径直走到镜心魔身后,俯身耳语了几句。
镜心魔眼珠子一转,平静的面容上立刻作出几分讶然,复而弯腰下去,道:“大王,太尉李存仁求见,称有紧急军情禀报。”
“让他进来。”
旋即,李嗣源疾步进入此间,二话不说就是大拜下去:“罪臣李存仁叩见大王!”
李存勖的目光从卷宗上抬起,落在李嗣源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审视:“四弟何来罪臣一说?需知月前镇州一事,本王早已赦你无罪……”
李嗣源保持着跪姿,语速加快:“臣奉王命,主持通文馆对漠北渗透联络之事。方才收到密探冒死传回急报,言漠北王庭述里朵半月前遣心腹大将赵思温,尽起王庭本部精锐及述里氏强兵,开赴褚特部方向弹压部乱,王庭守备,因此十去七八,仅余少量宫帐军及贵族部族兵。耶律剌葛闻讯,已于十余日前,不顾酷寒冬末,尽起本部及乙室、迭剌等附逆部族,号称控弦十万,悍然发兵,奔袭王庭大定府!”
“什么?!”李存勖先是惊愕,手中的卷宗复而啪地一声重重落在案上。
他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晃动。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殿内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度。他的眼神极为震怒,直刺跪在地上的李嗣源:“十余日前?!四弟,本王将漠北渗透联络之责交予你,耶律剌葛发兵十余日,你竟才得到消息?!”
李嗣源头颅更低,惶恐且自责道:“臣…万死。漠北风雪阻隔,讯息传递本就艰难。耶律剌葛此次出兵极为迅速隐秘,且选在酷寒时节,路途险阻倍增。潜伏密探为送出此讯,已折损数人…臣失职,未能及时洞察彼辈动向,请大王责罚。”
“责罚?”李存勖仿佛被气笑,揉着脑门沉声道,“责罚你有何用!你可知,耶律剌葛此去,乃是自蹈死地!那王庭空虚…”
他猛地顿住,眼中厉芒暴涨,似乎瞬间就将碎片信息串联起来,“好一个述里朵,好一个王庭空虚。这分明是饵,钓的就是耶律剌葛这蠢货,而你,负责联络渗透漠北,竟让耶律剌葛如此轻易地吞下了这致命的饵钩?十余日…足够他的大军在风雪里冻死大半了!喝风都能喝撑死了!”
殿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李嗣源跪伏在地,不敢发出一言,只是承受着李存勖的滔天怒意。
“大王息怒。”一个悠扬平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镜心魔走出半步,微微躬身,用伶人特有的腔调道:“漠北辽阔,风雪无情,讯息迟滞亦是常情。李太尉素来谨慎,此次疏忽,想必亦是事出有因。眼下耶律剌葛虽已中计入彀,然其数万叛军奔袭王庭,漠北局势已然剧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我大晋北疆安危。当务之急,应是速召重臣,共商应对之策,以免…错失转圜之机啊。”
李存勖胸膛起伏了一下,眼中怒火未熄,但镜心魔的话像是一盆冷水,让他强行压下了立刻发作的冲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跪伏在地的李嗣源。
他冷哼一声,转身走回主位,声音冰冷,“镜心魔所言不无道理。速召郭崇韬、李存礼、张承业、周德威即刻入殿议事。四弟,起来吧。将你所得情报,详述一遍。”
“臣遵旨。”李嗣源这才如蒙大赦般站起身,额角已隐有冷汗,躬身退至一旁,将所谓褚特部变故、王庭遣兵弹压、耶律剌葛寒冬出兵、大略位置等情报,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在这一过程中,被召见的几人次第赶至殿中,炭火被重新拨旺,殿内的寒意稍减,气氛却比适才更令人窒息。
李存勖没有任何寒暄,让镜心魔将刚刚李嗣源所言简洁的复述了一遍后,最后自己再冷冷补充,定下基调道:“…耶律剌葛利令智昏,寒冬孤军深入,已是自陷死地,败局已定。”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短暂的死寂,郭崇韬肃立其间,眉头紧锁不止。
李嗣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竟是第一个出列,道:“大王,臣确乃万死,耶律剌葛此行也着实凶险万分,然此确乃天赐良机。可谓助我大晋破萧砚北疆之锁,染指漠北之始。”
他目光灼灼,迎上李存勖审视的眼神,“漠北王庭空虚纵是饵,但赵思温主力被牵制于外亦是事实,王庭防御确然削弱。耶律剌葛数万兵马,亦是滔天巨浪,足以撼动堤坝。此乃乱中取利之局!”
李存勖一旁的镜心魔,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伶人韵味的低咳,仿佛只是嗓子不适。
李嗣源毫不停顿,继续阐述他的方略:“臣请大王速遣数千精骑,以‘客军’之名,星夜北上!名义可定为调解漠北纷争或协助平叛。首要,追上耶律剌葛,勒令其停止冒进,陈明利害。若其执迷,则退而结阵自保,持大王金箭,联络尚存实力的乙室、迭剌等部头人,助其收拢溃兵,退保于都斤山或阴山北麓险要,建立据点,以待天时。次之,若遇王庭伏兵与叛军主力两败俱伤、元行钦部亦遭重创之天赐良机,方可伺机而动,以最小代价攫取最大利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加重:“萧砚若遣大军公然介入,则其仁政之策、爱民之名尽丧。我仅出客军,进退有据,占尽道义先机。敢问大王,敢问诸位——”
“萧砚其人,敢在仁政初开、府库空虚、百废待兴之际,为漠北之事,与我大晋全面开战于中原乎?此乃以漠北为棋,行四两拨千斤之策。”
“太尉此言莫太过于荒谬。”一个喝声猛地响起,李嗣源眼中寒光一闪,回头望去,便正见张承业怒不可遏,面白的脸已然涨红。“李太尉,耶律剌葛利令智昏,寒冬出兵已是取死之道,我大晋新经大败,赎回将士耗资甚巨,元气未复,府库空虚,你岂不知当下再遣兵深入不毛,非但于事无补,反会引火烧身。”
他转向李存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大王,元行钦尚在漠北动向不明,更遑论那萧砚?其虽行仁政耗资巨万,然梁朝根基未损分毫,反而民心渐安、百万兵马如臂使指,若激得他倾汴梁禁军与河北兵马犯境,我大晋又岂得安宁?半月前耗费良多遣使与梁朝维持关系的意义何在?此策万不可行!春耕在即,再兴兵戈,民力何堪?当务之急是经略代北、云朔,稳固根基,徐图后计。”
李存勖闻言点头,竟是罕见的没有第一时间想着打出去。
但这时候,周德威却上前一步,沉声道:“大王,张监军所言风险,确是实情。然李太尉所虑北疆之患,亦非空穴来风。老臣以为,若行此策,需如履薄冰。”
他目光扫过李嗣源和李存礼,道:“其一,规模务必严控,三五千精骑并阴山蕃部仆从军足矣。其二,目标必须明确,非为争胜,实为留子。联络尚存之反王庭部族,助其退保险要,建立据点,以待天时。绝不可贪功冒进,非必要不可与梁军元行钦部交兵。保全实力,方为上策。”
李存礼在李嗣源身后半步,此刻也躬身道:“王兄…四哥所言,老成持重。漠北若尽归萧砚,我晋国北疆危殆。此时介入,虽险,乃不得不为。”
他微微抬头,目光谨慎地掠过身前的李嗣源,又补充道:“然,天寒地险,敌暗我明。所遣之军,务必精悍,统帅更需智勇兼备,万不可因小利而忘大义,致令晋国卷入滔天战火。”
郭崇韬叹了一口气,终于出声适时补充,竟然并未完全支持张承业所言:“大王,张监军所忧固是,薛侯所言却也不无道理,若漠北尽归萧砚与述里朵,则我大晋北疆门户洞开。萧砚之大军可自阴山、云中俯冲而下,与河南、河北之敌形成夹击之势,届时,我晋国恐真成瓮中之鳖。”
李存勖闻言立即颔首,却是马上道:“那依郭卿所言,本王该当如何?”
“其一,诚如大王所言,耶律剌葛必败。然其数万之众亦能极大消耗王庭力量,甚至可能重创元行钦部。此等削弱萧砚羽翼之机,若完全放弃,实属不智。其二,李太尉所言‘客军’一说,确有道理。一支精干的兵马,若运用得当,确能在漠北乱局中钉下一颗钉子,搅乱萧砚与述里朵的整合步伐,为我经略代北争取时间。”
张承业长叹一声,但也并非就是不甘,而是国情如此,实在是两难,所以到了这时候,他一声叹气,背脊看起来好像都弯了几分。
李存勖斟酌着,殿内一时陷入争论后的沉寂,唯有不同的目光在这位年轻晋王的脸上交汇。
他又哪里不知张承业字字泣血,道尽国力之艰险,但从长远计,漠北若尽归萧砚,晋国北疆再无屏障,南北夹击之势一成,便就是真正的绝境。李嗣源那看似冒险的计划,其核心逻辑却有其合理性。
萧砚被他自己铺开的仁政巨网束缚住了手脚,庞大的开销如无底洞般吞噬着梁朝的国库。他这个仁君需要时间,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在此时背上“新政不过施行一月便废弃”的骂名,与晋国全面开战。
这客军模式,是唯一能在不彻底撕破脸皮的前提下,将一枚钉子楔入漠北的机会。风险固然巨大,但战略的窗口稍纵即逝,容不得过多犹豫。
时间在无声的权衡中流逝,终于,李存勖抬起手,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诸卿所虑皆乃深远,然漠北之事,确关乎我大晋国运。”他的声音尽力保持冷静,清晰地回荡在殿中,“此险…不得不冒!”
他目光如电,下意识掠过张承业,下令道:“客军,只出三千太原锋锐。并选代北、云中、阴山诸蕃部最耐寒、最精锐之仆从军五千,一人双马,入漠北争雄。”
“尔等之任,非助耶律剌葛。”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李嗣源和李存礼,“首要自如四弟所言,追上耶律剌葛,勒令其停止冒进。若其执迷不悟…”李存勖眼中寒光一闪,“尔等便退而结阵自保,持本王金箭,以‘晋国观察调解使’名义,联络乙室、迭剌等部头人,许其官位名爵,助其收拢溃兵,退保于都斤山或阴山北麓险要,建立据点,分裂草原,以待天时。”
他沉吟一二,又沉声道:“唯遇王庭伏兵与耶律剌葛主力两败俱伤、元行钦部亦遭重创之天赐良机,方可伺机而动,定漠北大势。”
“四弟多年戍守北疆,熟悉漠北边情,又兼知渗透联络之利;六弟通晓机变,武艺超群……”李存勖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此次客军,便由四弟为主帅,六弟为副帅,辅以戏伶楼。持本王金箭,便宜行事。沿途所行,每日以戏伶楼密道飞鸽,报于郭卿与镜心魔知晓。”
镜心魔闻言,立即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上前,盘中静静躺着一支造型古朴、金光熠熠的短箭。
李存勖亲手拿起金箭,走到李嗣源面前,眼神深邃:“四弟,六弟,此行事关国运,望尔等…持重!周总管‘留子’之论,切记于心。”
李嗣源内心狂澜翻涌,面上却只是肃然,恭敬躬身,双手稳稳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金箭,声音沉稳:“臣领旨!必不负大王重托,为我大晋在漠北…争得一线生机。”
李存礼紧随其后,同样躬身:“臣存礼遵旨。”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唯有低垂的眼帘掩去复杂心绪。
李存勖略略颔首,复又命周德威加强潞州、雁门与太行各关隘的防线,警备梁军反扑。
周德威默默领命,眼神与张承业、郭崇韬短暂交汇。
张承业面色铁青,嘴唇翕动,终究没有再说出什么。郭崇韬看着李嗣源接过金箭,目光沉凝,微微颔首,并无多言。
侍立李存勖身旁的镜心魔,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仿佛殿内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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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毕,郭崇韬几人被李存勖留下,李嗣源和李存礼二人则离开晋阳宫,前往通文馆点兵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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