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及此处,她顿了顿,又道:“另,朱瑾直言吴相徐温提议,以吴王膝下上饶公主许配李星云,以婚姻固盟,俟梁北顾漠南,共举江淮……”
女帝蹙眉沉吟稍许,径直对侍立一旁的广目天道,“召敬相、韩公。”
不多时,韩延徽和敬翔匆匆赶至偏殿。当女帝将密函与抄件示下,言明李星云这个本该在晋国的李唐皇子,竟在江南搅动风云,并涉及吴国联姻之谋时,饶是敬、韩二人,也不禁各自踌躇。
“李星云……”韩延徽抚须的手停在半空,眉头紧锁,“王妃,此子身份特殊,此番持龙泉剑秘密现身江南,已是一面大旗。若再得吴国联姻,吴、楚、吴越、闽国一旦结成联盟,届时,若趁我北顾漠南之际,以‘复唐’之名发难,三路齐功,水陆并进……自殿下改制以来,江淮诸镇兵备尚未整饬完毕,而千里江防,处处皆需设防,处处皆可能成为突破口。”
敬翔则显得更为沉静,他走到悬挂的江淮舆图前,点在淮北的宿州位置:“韩公所虑甚是。然吴国内部,亦非铁板一块。徐温虽掌权,但宿将朱瑾、张颢等对其多有不服,彼此牵制。朱瑾此次能冒险传讯,足见其因与殿下旧谊而心向中原,亦可见吴国内部裂痕。吴王懦弱,大权旁落,徐温想借联姻和李星云这杆大旗整合内部、威慑外敌,亦非易事。旬月之内,吴国断无倾力北上之能。”
他话锋一转,指向荆襄:“然,殿下早前书信已有明示,漠北将生剧变,我军重心在北。为重北疆大计,江南防线必须加固。臣以为,即刻密令汉中史弘肇、江陵高季兴两部,整军备武,严密监视楚地及大江上游动向。”
韩延徽闻言,立刻补充道:“王妃,敬相所言加固防线自是必要。然高季兴此人,名为梁臣,实则早有割据荆襄之心,其志难测。若贸然令其知晓我已有防备,甚至知晓朱瑾暗通款曲之事,万一被其泄露出去,以徐温之老辣,极可能借机发难,反诬朱瑾勾结外敌,以此为由清洗异己,进一步掌控吴国大权。届时,不仅朱瑾危矣,更可能促使徐温更快地整合吴国内部,借攘外之名,行揽权之实,反使我江南局面更为被动。”
女帝静静听着两位臣子的分析,指尖在软榻扶手上轻轻敲击。偏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屏风后面旁听的姬如雪面色清冷,千乌的目光扫过女帝沉静的侧脸和姬如雪紧绷的肩膀,亦是没有出声。
女帝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从烟雨扬州,到长江天堑,再到荆襄重镇,最后落回汴梁。良久,她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拟诏。”
一旁的广目天立即提笔待命。
“其一,诏书成后,即刻以八百里加急,直送殿下行在。言江南有变,诸镇密谋‘俟我北顾,共举江淮’。为固江防,臣妾斗胆先行调度:直调殿前司都指挥使余仲,率归德军马步军精锐万人,化整为零,分批次秘密移驻襄州,威慑江陵;命凤翔平阳县公李继崇,率凤翔军一部,即刻南下汉中布防;令汉中神策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率本部兵马,会同原蜀国夔州水军主帅王先成所部,水陆并进,直下夔州。此两路兵马,与襄州余仲部形成犄角,两面呼应,严密监视高季兴动向及楚国可能之异动。此乃非常之时权宜之策,请殿下速定江南应对之根本方略。”
“其二,秘令淮北诸镇:即日起,各城戍卒暗中增加三成,粮草军械,择险要之处秘密转移囤积。同时,擢升禁军步军司虎捷军左厢都指挥使贺瑰,为东南面行营都指挥使,率其本部精锐兵马,悄然移驻宿州,以为江南方向之战略预备。另,擢贺瑰长子贺光图为天策府录事参军,兼秦王左卫中郎将,供殿下案前效用。再,擢原蜀国降将王宗侃入禁军任职,授以虚衔,厚赐安抚,以安蜀地降人之心,亦可备不时之需。严令各部,无中枢明令,绝不可擅启战端。此令连同第一条之调度详情,一并急送殿下,请其最终定夺。”
“王妃圣明。”韩延徽与敬翔同时躬身,心中稍定。女帝这番布置,既有对江南诸镇的威慑,又有暗度陈仓的准备,更有对高季兴的严密盯防,已是在当前情报下所能做出的最稳妥安排。
二人稍作补充,又分别代表枢密院与天策府审核、副署诏书后,最后由女帝用印,便可马上下达了。
末了,韩延徽与敬翔肃然领命,匆匆退下安排,广目天、鱼幼姝等则下去安排信使传信,偏殿内一时只剩下女帝、姬如雪和千乌。
女帝轻轻吁了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
姬如雪独倚窗边,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小腹,目光投向窗外汴梁城初春略显阴沉的天空,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黄河波涛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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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于中原汴京,同一片天光下,经蜀地向南过十万大山,气息便已截然不同。
黔东南,雷公山麓,巨大的梯田沿着山势盘旋而上,如同大地的年轮,在晨曦中泛着湿润的光泽。冬末春初的暖阳毫无遮拦地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草木萌发的清甜,还有隐约的、属于南方的、生机勃勃的燥热。
“阿叔!阿伯!莫急莫急!”
一道紫红色的身影在田埂间直起腰,赤着的脚丫踩进清凉的泥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蚩梦挽着裤腿,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紫红色的长发束成两个利落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甩动,发梢缀着的细小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她双手叉腰,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个已略有些模糊的人的语气,对着田里忙碌的寨民们大声指挥,脆生生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汉家哥哥讲过的嘛。这些带回来的占城稻秧苗,蔸距要一尺二,莫贪多插密喽。水呢,漫过三分就好咯。莫贪多,贪多嚼不烂,秧苗要‘喘气’嘞!”她皱着秀气的鼻子,强调着最后几个字。
一些包着青布头帕的老农眯着眼,看着手里嫩绿的秧苗,又看看脚下浑浊的水田,不由互相嘟囔:“啥子贪多、喘气哦?又是汉家哥哥讲的……种了一辈子田,水肥足苗才壮嘛,恰到好处?哪个晓得啥子叫恰到好处嘛!”话虽这么说,手下却不由自主地照着蚩梦比划的间距,小心翼翼地将秧苗插入泥中。
蚩梦极为认真,不断在田垄间巡视,阳光已经有些灼热,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也红扑扑的。
“蚩梦!给老娘站住!”带着嗔怪和心疼的女声从上方田埂传来。只见鲜参挎着个竹编药篓,被几个女子簇拥着,脚步如风般从更高处的梯田小径上疾步下来。她一把拽住蚩梦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往田埂上拉,另一只手已从药篓里摸出一个圆润的青瓷小瓶。
“老妈,我正教他们呢……”蚩梦扭着身子想躲,却被鲜参牢牢按住。
“这么多天了,还用得着你教?教得自己先成黑炭头?”鲜参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手指点着蚩梦被晒得发红的脸颊和颈项,“看看、看看你这张脸,还有这脖子。日头毒得跟火蝎子似的,这才半天功夫,就快晒脱一层皮喽。你个死丫头,半点不晓得爱惜自己。”
她一边数落,一边麻利地打开瓷拼,“头抬起来,这是老妈用上好的珍珠粉、蛇胆汁,加上崖蜂蜜,特意给你调的玉容膏。晒伤了抹这个最管用,还可以变白,你不是老念叨最羡慕姬姑娘的白皮肤咯?”
不由分说,鲜参就已用指尖蘸了清凉的膏体,仔细地涂抹在蚩梦发红的脸颊和脖颈上。
清凉滑腻的膏体触及皮肤,带来一阵舒适。蚩梦吐了吐舌头,老实不动了,任由鲜参摆布,眼睛却还滴溜溜地瞟着田里插秧的进度,同时嘴中不由道:“一点点太阳而已,我又不是瓷娃娃……”
“一点点太阳?”鲜参眼睛一瞪,手下力道故意重了点,抹得蚩梦龇牙咧嘴,“再敢乱跑,顶着日头瞎折腾,小心老娘真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去找你的‘汉家哥哥’!”但她的话虽凶,眼神里却全是宠溺。
不远处,一道沉稳的身影正卷着裤腿,赤着双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带着几位寨老仔细查看着田里的水情和秧苗的长势,却正是受封云南王的蛊王蚩离。
他卷着袖子,裤腿沾满泥点,领着几个寨老一路沿水渠下去,最后停在一座架设在湍急山溪边的巨大筒车旁,看着长长的木质刮板链条在溪水冲击下缓缓转动,将清冽的山泉源源不断地提上高处的蓄水塘,再通过竹枧分流到各层梯田。
蚩离伸手拍了拍坚固的木质骨架,对身边几位寨老和中原派来负责水利的官吏笑道:“如何?秦王送来的这筒车,比我们原先靠天吃饭,人力挑水强多了吧?引的是咱雷公山深处的活泉水,再高的梯田也能灌到。往后啊,再旱的年景,只要这溪水不干,咱们这高田也能喝饱水,饿不死人。”
几位寨老看着汩汩流向高处梯田的清水,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作揖:“秦王恩德,蛊王仁义,这是活命的宝贝啊……”
蚩离摆摆手,站上田坎,声音洪亮地宣布:“好日子还在后头。今年起,各寨子按人头,都来领这占城稻的新种子。按照秦王的规矩,收成之后,大寨只收一成赋税。剩下的粮食,都是你们自己的。各家各户,自己建仓,好生储存。要是遇上虫害天灾,大寨的粮仓,随时开仓赈济。我蚩离说话算话!”
“谢蛊王!谢秦王!”田里田外,响起一片发自肺腑的欢呼声。寨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朝着蚩离的方向叩首,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希望。有人甚至激动地吹响了芦笙,欢快的调子在青山绿水间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祥和的气氛。一名大寨侍卫策马沿着主道飞奔而来,到了田埂前翻身下马,直着身子远远在人堆里寻找着蚩离。
蚩离便摆手让寨老等人继续巡视,带着兴冲冲奔过来的蚩梦走到主道边,那侍卫便单膝跪地,气息微喘:“禀蛊王,少巫主尤川遣人回报,首趟押运的四十艘粮船,满载稻谷,已顺利抵达黔州码头,未遇楚军拦截。蜀道接应使徐延琼亦也直言,此批粮秣,将第一时间汇同成都府库调拨的存粮,直输夔州大仓集结。后续,将由大宁河水道,转运中原。”
蚩离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点了点头:“知道了,告诉巫王,一路小心。”
这消息意味着,娆疆十万大山中产出的粮食,都可以沿着长江支流,汇入蜀地的粮仓,再通过繁忙的水陆网络,最终成为支撑萧砚大业的军需命脉之一。
蚩梦一听,立刻甩开老妈的手,蹦跳着跑到蚩离身边,拽着他的衣袖来回摇晃,银铃声响成一片:“老爸、老爸。听到了没?尤川锅都运粮走一趟了!下趟!下趟让我去押粮嘛!我要去中原,我要去看雪姐姐,还有千乌姐姐!好久没见她们了,想死我喽!”
鲜参也走了过来,闻言好笑地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只想着去看她们?就没别的想头了?”
蚩梦的脸颊飞起晕红,扭捏了一下,嘴硬道:“当然……当然还有别的!中原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嘛!”
蚩离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又看看鲜参促狭的笑容,无奈又宠溺地揉了揉蚩梦被晒得微红、还带着玉容膏凉意的头顶,故意板起脸:“田里的稻子还没抽穗呢,就想着往外头跑?真是女大不中留哦……”
他看着女儿瞬间垮下的小脸,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话锋却一转,意味深长,“……哪能就这么让你毛毛躁躁地去?咱们娆疆的圣女,哪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押趟粮草就去了呢……”
“啊?又不准我去?”蚩梦顿时哀嚎一声,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惹得稍有几分心思的蚩离也不由和鲜参哈哈大笑起来。
阳光洒满梯田,水光粼粼,山歌悠扬,这片曾经各寨征伐,因十万大山闭塞贫瘠的土地,因为那个汉家人来过,短短一年,便已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其人虽来了又去,但他带来的这抹生机,却已深深扎根,再不会断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