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5章 此刻尽在手中吗？

对很多人来说，知识就等同于文字，只有刻在泥板上的、写在羊皮纸上的、以及印在书本中的，才等同于凡人的智慧。但实则它是一种空泛的概念，无法用任何平面化的形象取代。猛兽知道如何撕咬猎物的喉咙才能最高效地将其杀死、昆虫知道在什么季节哺育后代才最容易成活、就连市井乡间的老农也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猜到何时将会下雨、何时将要降霜、又何时最适合种子的生长。这些知识不是通过记录来传承，而是追逐着生物的本能，有时是语言、有时是图像、而有时则是他人口中虚无缥缈的“经验”。

过去，奥薇拉的王权尚且残缺，因此，【真理的图书馆】所呈现出来的知识几乎都是文字状态，这也是最适合凡人理解、更新与传承下去的状态。但涉及某些无法用文字记录下来的知识时，通常而言，它的做法会更为直接，或者说，回归了知识的原本面貌。

不是通过听觉、不是通过视觉、更不是通过其他任何一种感官，而是以一种更原始、更粗暴的方式，直接灌入她的意识深处。奥薇拉感到自己的存在被猛地拽离了尼伯龙根的座椅，坠入一片沸腾的、没有方向的色彩与信息的洪流之中。

庞大到不可计数的资讯以远超大脑运算效率的速度将她彻底淹没，每个陡然浮现的念头都寻求着在这片海洋中的一席之地，却又在下一刻转瞬幻灭。知识在这个时候仿佛化为了一种强而有力的力量，甚至足以逆转时空、追溯过去。在永无止境的洪流中，她看到了物质如何从创世神明的思绪中剥离，成为真实的存在；也目睹了最初的法则如何与精神结合，编织出宇宙的经纬。这是创世的记忆，辉煌、壮丽、宏大得令人胆颤，在那样的尺度下，个体的悲欢、王权的使命、乃至星球的存亡，都渺小得不如一颗魔力粒子的颤动。

这是一种如此奇特的视角，犹如全知，却近似于未知。

秘密仍然是秘密，但它们不再以谜题与答案的形式呈现，而是追随着一个圆环进行重复的运动，仿佛今日的谜题可能会成为明日的答案，而明日的答案又将成为下一个谜题。她看到某个早已消亡的文明如何将整个种族的历史刻入沙中，从此永恒存续；看到一位神明在沉睡中无意识呢喃出的词语，在瞬间引导十万个人看见了世界的真相，但也引诱十万个人走向堕落的深渊；看到一种可观测的物理现象被海洋隔绝，在两片大陆拥有各自不同的状态。

历史仍旧是历史，但线性的叙述不会带来改变，唯有周而复始才是定律。所有已由摩律亚人的诗歌记录的纪元如被撕碎又同时抛向空中的书页，在她的意识中狂舞。她目睹一个古老民族的诞生与消亡，其漫长历程被压缩为一次合眼与睁眼间的迷离梦境；见证伟大的帝国从雄心到尘埃的千万年跋涉，却如同观看蚁穴在雨水中溃散般短暂而寂静。王国的兴衰、英雄的呐喊、文明的哀歌，这些在人类史诗中被浓墨重彩的篇章，在此处只是无尽信息洋流中几乎微不足道的涟漪。

传说更不可计数，在她面前褪去瑰丽的外衣，露出冰冷的内核。背叛王权、为人类带来超凡力量与宗教历史的伟大圣者最终也会死于他人的背叛，但将他杀死的人究竟来自于哪一双窥探的眼眸？遥远天空之上的城市历久弥新，却因羽精灵的巨翼再也无力承担风暴而坠落，但灭亡的背叛是否又深埋真相？被东大陆的吟游诗人口耳传唱的天神战争、在西大陆的水手与探险家中广为流传的死者归乡以叙、连最年迈的巨龙亦不可知其全貌的黄金乡杜兰德尔、一切兽化人种共同的祖先和令其血脉分散的诅咒……一切触手可及，不再遥远。

但奥薇拉对此毫无兴趣，并且知道这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尽管大脑如撕裂般痛苦，思维在这股难以想象的洪流中摇摇欲坠，但她仍保留着自己的理性，或者说，在这全人类、全文明、乃至全宇宙的知识汇成的风暴之中，唯有奥秘王权能够保持自己的理性，依然固执地追寻着最初的谜题，那个一闪而逝的答案。

但这正是痛苦的源头。

知识本身没有恶意，但它过于庞大、过于真实、同时又过于紊乱了。每一条她试图追溯的、与禁忌问题相关的信息线索，都会瞬间分叉为亿万条其他线索，每一条都同样真实、同样紧迫、同样蕴含着有可能成为答案的内容。如果是其他人，哪怕是爱丽丝口中的“超级计算机”，也会在这恐怖的数据量和无穷无尽的计算结果面前宕机，沦为废品，只有奥秘王权能够支撑如此精密而又高效的运转过程，当然，她依靠的不是智力、知识或自身的思维逻辑，它们只是桎梏，核心在于法则。

摩律亚人的诗歌、古老的传说、或占星术士的预言书中提到，唯有掌握奥秘者，才能遨游于广袤海洋，尽情探究生命自诞生以来的全部知识。许多人将掌握奥秘的标准定义为智慧，认为或许只有最睿智的巫师、最年长的智者与最博学的贤者，才符合这个标准。奥薇拉过去也这么认为，但现在，逐渐取回王权力量的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不是形容，而是纯粹的陈述。

尽管她并不觉得自己正遨游于知识的海洋中，相比那样诗意的形容，更像是在地底挖掘，就像费瑟大矿井那些老练却难掩疲倦的矿工，手持最简陋的工具，凭借最原始的手段，沿着一条没有光亮的通道，不断地挖开土石，掘穿泥壤，渴望窥见属于宝石的光芒。

即便伤痕累累、即便精疲力竭、即便双手已沾满了自己的鲜血……

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

奥薇拉猛地睁开眼睛，或者她感觉自己做出了这个动作。她依然坐在尼伯龙根的中枢控制室内，手指深深扣进扶手的冰冷金属，指节发白。巨大的战舰寂静无声，仿佛刚才那场席卷一切意识的风暴从未发生。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通过漫长得宛如一个世纪——也有可能只是一秒钟的挖掘，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尽管它是出人意料的，并且让人感到不安。头脑仍在持续剧痛，就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同时充盈在脑海中的疲惫和兴奋、茫然与紧张、惶恐与坚定……这些矛盾的情绪让奥薇拉一时无言，只是呆坐在桌前，安静地仰视着长满青苔的天花板。

汗水缓缓从额头上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自下颌滴落至手背，那略显温热的触感将贝芒公主从失神中唤醒，她随即意识到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刻，那些从无限知识的海洋中挖掘出来的答案仍在脑海中短暂停留，但它们在危险的同时也无比脆弱，如果不希望在下一个扭头的瞬间便将这些知识彻底遗忘，那么自己最好是选择一种最稳妥的方式将其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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