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说不准也挺…繁华。”
“州府应当不输中原之地。”殷惟郢如此道。
陈易听到这句,放宽了些许的心。
之前武昌府时,陈易还听祝莪简述过秦家这一王爵的由来,以及入主南疆的始末,秦家始祖秦旭芝随太祖皇帝开国,南征北战,功高而受楚国公,三年后太祖崩,传位及熹宗,熹宗乱政五年,天下再起乱象,社稷有倾覆之势,楚国公迎信王入朝,诛熹宗于殿上,扶信王登基,是为高祖皇帝,秦旭芝新有从龙之功,旧有赫赫武功,一时权倾朝野,不到三年便为高祖皇帝忌惮。
时日西晋胡虏入川,大寇边疆,高祖御驾亲征,诏秦旭芝及诸将随征御敌,双方对峙数月,大战数场,皆无所获,待西晋退兵,寇乱平息,正欲歇兵还朝之时,高祖忽然下急诏大赏诸将之功,其中封秦旭芝为安南王。
由公至王,名义上确实是大赏无疑,然而实际上,诸军皆在川蜀,比邻南疆,高祖这一阳谋,无疑是让秦旭芝就此入南疆,就地建藩封王,不再染指京城之事。
由此一则兵不血刃除去朝中权臣,尽收大权,二则留存君臣情分,共饮金杯。
陈易把事听到这里,若是他,说不准便咽不下这口气,举兵造反了,然而秦旭芝不仅大大方方受赏,更解去半数士卒铠甲兵器,就藩南疆,可见其人忠义,而且听祝莪叙述,高祖还是信王之时便颇有军中名望,这番大赏更是收服诸将军士之心,哪怕当场起兵,也会顷刻覆灭。
无论如何,秦旭芝连同其秦氏族人就从此扎根南巍,拱卫西南屏障,而各处或官或私的史籍里,更是不乏其大忠大义之名。
不过,这般忠义的秦旭芝,其后人随着南巍发展得愈发势大,加上朝廷鞭长莫及、削藩裁兵的失败,渐渐有了思变之心,而到这几十年里,更是养出把“造反”两字写在面上的几代安南王。
以上种种,都是陈易无意间问起,祝莪叙述,他听得很认真,一字不漏,这连他自己都惊讶。
现在想想,许是怕见到秦青洛时无话可说吧。
…………
武昌呆过几日,再度启程。
离这州府远去不久,繁华就不见了,沿途只有大地罹难后的痕迹。
白莲教乱后,流民四起,盗匪横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气挤压在半空,想去村庄敲门借宿,却只看见老鼠啃食后的骸骨,被石头堵死的井口逸散恶臭,路旁烧干断裂的树木灰黑又浸泡在雨里……
而这只是一场教乱的一角,不是天门开裂的末世,也不是神州陆沉。
陈易眉目微垂,心中思绪复杂,一路上都尽量让四女待在马车里,不让她们下来。
周依棠不在,殷听雪也不在,身边只有殷惟郢这半个能说话的,他没有把心绪倾吐的机会,也没有这个想法。
一路赶马前行,走到贵州湖广的边界时,路上碰到一队流民。
那队伍长长地拖曳在官道上,像一道缓慢渗血的污痕,人群无声地蠕动着,每一步都沉重地碾过尘土。
衣衫早已不能蔽体,破布条般挂在枯槁的身躯上,露出的皮肤晒得黢黑皲裂,或是沾满泥垢与不明的污迹。许多人赤着脚,脚底磨得血肉模糊,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暗红的印记,又被后面麻木踏过的脚步抹去。间或有几声压抑的、空洞的咳嗽从人群中炸开,旋即便被死寂吞没。
他们大多佝偻着背,头颅低垂,目光浑浊地黏在脚下几寸的土地,仿佛那里藏着最后一口吃食或是一点微末的生路。偶有孩童被妇人紧紧箍在怀里,小脸深埋,不闻啼哭,褴褛的布片下只有瘦骨嶙峋。
陈易的马车跟在流民队伍的后头,其中几次有人投来想要抢夺的目光,可是,连这种目光都是瘦骨嶙峋的。
大量的人在前面,马车一下慢了许多。
车中四女疑惑,林琬悺便揭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脸色略微发白。
秀禾赶忙给她把帘子掩了起来。
林家小娘缓了好一口气,轻声跟秀禾道:“施点水饼吧。”
秀禾摇摇头。
“…你怕他不答应?”林琬悺咬了咬牙,“这有什么不答应的。”
秀禾又摇了摇头,出声道:“不是怕,是一丢点粮食出去,所有人就会围过来,不把这车拆了都不放我们走,到时要么就拿鞭子抽,要么就拿刀杀,夫人你没流过浪,不懂这些……”
秀禾已说得算轻,算委婉,可哪怕如此,林琬悺的脸色都差了许多,唯有靠在车厢上,连唉声叹气都忘了。
陈易在路旁停了下马,等流民队伍走远些再跟上。
几个老人落在队伍最末,拄着随手捡来的枯枝,每一步都颤巍巍,仿佛随时会像路旁烧焦的断木般轰然倒下,再无声息。
陈易快步走近,寻来一位老人问道:“老人家,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老人的眼睛浑浊不清,有气无力,喃喃道:“哪去?镇、镇宁州。”
“镇宁州…你们是要去南疆?”
“…是、是……”
陈易从怀里掰开半块饼,塞到老人手里,后者眼睛发亮,正要出声,却见陈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人赶忙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眼里的喜悦按捺不住。
陈易继续问道:“你们去那做什么?”
“路上…有人施粥,招待我们过去,说…那里有粮吃,有地种,就是没人,安宁得很。”饼在手里,老人的话音顺遂了许多,“还说到了之后,只要跟着拜佛,就更多的地、更多的粮。”
“你说的佛是…大明尊佛?”
老人重重点头。
陈易记起,祝莪曾说明暗神教此行,只为吸纳教乱中的流民入南疆,为此沿路施舍、讲经传教。
不管他们在江湖人眼中是不是魔教,这无疑是善事一桩。
待又问过几句后,陈易转身离开,老人跟上了队伍。
陈易远远眺望,他们沉默地走着,朝着某个模糊的、或许并不存在的“前方”,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那断断续续的咳,在死气沉沉的天地间,敲打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节拍。
队伍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馊、脓血、尘土和绝望的浓重气息,比堵死的井口逸出的恶臭更令人窒息。
陈易一直站着,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
“棒客、棒客来了!快跑啊!!!”
惶恐的一声叫喊,让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整条队伍像是土崩瓦解般向后溃逃,乱哄哄似泥石流般从山顶倾泻。
只不过,拦路的盗匪早已埋伏在各处,比他们动得要更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