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老將蒙驁的困惑
亥时,夜色如墨,深沉笼罩著白马津。
空气中,血腥气未散,与河畔的潮湿水汽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的粘稠。
这里曾是合纵军的中军大营。
而此刻,它已经姓秦。
一队队秦军士卒举著火把,在庞大的营地內穿行,打扫著战斗所留下的痕跡。
蒙驁身披重甲,双手负后,缓步走在营寨的主道上。白头髮在火光下泛著银霜,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承载著数十年的金戈铁马。
蒙武紧隨其后,亦步亦趋。
“此处合纵军的营地,布置得颇为精妙。”
蒙驁忽然开口,他指了指脚下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地面,又指了指远处依稀可见的火油痕跡,
“若非你谨慎,未曾贸然突入,三万先锋军,怕是要被付之一炬。”
蒙武的目光亦扫过那片火油痕跡,后背升起一股凉意。
他回想起白日攻营时的场景,若不是他察觉到异常果断选择撤军,而是直接率部冲入这片看似空虚的营地,那后果……他不敢想像。
“孩儿幸不辱命。”蒙武抱拳,语气带著一丝后怕。
蒙驁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注意力,並没有在这些显而易见的陷阱上,锐利双目扫过营地內的一处处细节。
六国军队驻扎的区域划分、营帐的占地大小、防御工事的疏密……
结合战前斥候探得的情报,一幅关於合纵军內部复杂关係的画卷,已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
赵军与燕军营地相连,互为犄角,有趣的是燕军主將帅帐的位置,或许可以做些文章;
楚军营地最大,却偏居一隅,与其余几国涇渭分明,而且营地凌乱,布置简陋,明显没有久留的意愿,一副隨时准备率军跑路的样子,李园的態度或许可见一斑;
倒是韩、魏、卫三军营地,犬牙交错,互为犄角,隱隱构成了一个稳固的防御整体,倒是蒙驁目露惊奇。
三国的关係,何时这般融洽了?
蒙驁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默分析著。
他的脚步,忽然停在了一座毫不起眼的营帐前。
这座营帐的位置,从方位和布局上看,属於韩军的驻扎范围,而且绝非主將所在。
然而,蒙驁阅尽沙场的眼睛,却从周围几乎被清理乾净的痕跡中,看出了些许不同寻常。
此地外围的明哨暗桩之多,巡逻路线之刁钻,防御布置之严密,竟是整个合纵军大营之最!
甚至比庞煖和朱亥的帅帐,还要严密数倍!
这种外松內紧的布置,绝非寻常將领所能为。
它透著一种极致的谨慎,一种对自身安全的绝对重视,以及一种……足以支撑起这种重视的绝对权力!
“此处,原是何人所居?”
蒙驁转头,看向跟在身侧的一名亲兵。
一名裨將立刻会意,转身快步离去,不多时便提著一个嚇得瑟瑟发抖的韩军俘虏,匆匆返回。
“回……回稟將军,此处……此处原是……是韩国客卿,墨鈺大人的居所。”
“韩国客卿……墨鈺?”蒙驁轻声咀嚼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他听过。
却並非是在沙场之中。
第一次,是在与秦墨百里氏的族老閒谈时。
那位以锻造闻名的老宗匠,曾带著几分讚嘆,几分遗憾地提及,当世对金铁炼製之术最为精通的宗匠,並非出自公输家,亦不在他秦墨,而是韩墨统领,一个尚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不久前,他又因为罗网在韩国覆灭,在情报卷宗中,再次看到了这个名字——
贵义商会背后真正的掌舵者,以及在韩国翻云覆雨,短短半年內,除掉姬无夜这个权臣,强势崛起的策划者。
很明显,对方绝非一个单纯的匠人那么简单。
蒙驁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无数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他强行串联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向同样猜到什么的蒙武,缓缓说道:
“看来,此前在战场上击败你的那位魏墨统领,所谓的『六指琴魔』,便是此人了。”
蒙武在此刻也已经想到了这点。
上一任魏墨统领,被魏庸操纵著玄翦除掉,新任统领,却並未从魏墨弟子中选拔能人,而是被六指黑侠空降一人。
既然能在如此短时间內服眾,那此人除了手腕极强外,必然是在墨家原就有威望。
墨家宗匠、韩墨统领、贵义商会之主、鉅子传人“六指琴魔”……韩墨统领!
当这些身份重迭在同一个身影之上时,一个庞大而模糊的威胁轮廓,已然浮现在蒙武的心头。
然而,他父亲所看到的,却远比他更为深远。
蒙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落在了魏都大梁。
“信陵君魏无忌……应该已经死了。”
“之前我们所探查到的一切,都不过是此人布下的疑阵罢了。”
“什……什么?!”
蒙武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失声惊呼,引得周围的亲兵都侧目而来。
信陵君已死?!
大秦之所以在边境线上陈兵数十万,却迟迟未敢轻犯魏国,最大的忌惮,便是因为魏国还有信陵君魏无忌在。
领五国的战神——信陵君魏无忌!
这位魏国公子,曾率联军数次大破秦军,威震天下,是列国公认的军事奇才,其威望甚至一度与武安君白起比肩。
若信陵君真的早就死在了罗网的刺杀之下……
蒙武的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岂不是说,他们这几个月来的谨慎与迟疑,是被一个死人,给硬生生地拖住了脚步?白白浪费了两三个月的宝贵时间!
要知道,六国合纵,恰恰就是在这两三个月间,迅速促成的!
一个死人,不仅拖住了大秦东出的铁蹄,更在临死前,为六国爭取到了最后一次合纵的机会!
何等的讽刺?!
何等的……可怕!!
蒙驁又如何想不到这一点?
“这天下的英雄,是真的是如过江之鯽,杀之不尽啊!”
他闭上双眼略微仰首,饱经风霜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凝重与疲惫,“此番的对手……其智计与手段,或许……不在信陵君之下。”
一声悠长的嘆息,消散在冰冷的夜风之中。
蒙武沉默了。
能让父亲说出这样评价的人,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在亲兵仔细探查过营帐,確认没有任何危险之后,蒙驁与蒙武缓步走了进去。
帐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没有床榻,没有多余陈设,只有一张比寻常帅案大了数倍的巨大案桌,占据了营帐內大半空间。
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桐油与金属气息的味道,仍未散尽。
蒙驁的目光扫过这空荡荡的营帐,最终定格在巨大的案桌上。
他仿佛能透过其上残留的墨跡与刻痕,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伏案於桌后,日夜不休地处理著各种事物,偶尔閒歇,便研製机关造物解闷。
专注而高效。
时间,仿佛对他而言,永远都不够用。
不知为何,看著眼前这一幕,蒙驁的脑海中,竟恍惚间浮现出了另一个『年轻』的身影。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物。
“我为何……会忽然想起君上了?”
蒙驁在心中自语,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在他的眼神中一闪而逝。
武安君,白起。
同样的年轻有为,同样的在二十余岁的年纪,便拥有大军团指挥的能力。
同样的,在閒暇时期,喜欢製作一些东西来解闷。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