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要在快要入长安的时候离开赵大身边呢?就是因为他过不去心里的坎。
当他们在陕州的时候,听到裴说出的来意后,赵六就晓得赵大肯定是要和高驛合作的。
他阻止不了,也不会去阻止,因为他晓得赵大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伙,为了在这个糟糕的世道里还存著他们一群人。
但赵六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坎,他晓得入了长安后,肯定要去见高,黄帅对他那么好,他绝不会忘记黄帅是为何而死的。
可赵大对自己更有恩,就是十个老帅都比不上赵大对自己的好,於是赵六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也回家乡,回到这个地方,再见见父母的坟莹。
六年没烧过纸了,自己也算是真不孝。
不过说实话,以前赵六也蛮恨自己庄里的这些族人的,但等真的出去多了,遇到了赵大,也遇到了很多聪明人后,赵六也开始理解这些人了。
说白了,在关中做一个世家子弟,你无疑是天下最好命的,而要是你在关中做个普通人,那你就是最不幸的。
关中百姓为何不种地?除了卖不上钱,更多的是因为他们压根没有属於自己的土地。
每一年都有人考中科举,那就有人在关中置办產业,所以就需要土地起庄园,置族產,然后將老家的一家子带来关中,从此也做长安人。
然后还有什么胡商,胡酋,外乡的豪商,总之各种势力豪家都在源源不断往关中拥挤。
这个天下很大,每一年每个地方,都有俊杰书写自己的传奇,而他们的最后重点和归宿都是关中。
可土地是有限的,年復一年,到了大唐这会,普通人早就没了土地。
而普通人没地就算了,可偏偏还不让你迁移到京畿外去,因为朝廷严令禁止京畿人迁走,甚至遇到饥荒年,想去关外就食,都会受到官府的限制,更何况平时。
一方面土地被豪族夺走,一方面还不准你离开,要活著可不就只能转为浮逃户?要不像二叔他们家一样寄食在豪族,要不就是投奔神策军下面做个庄户,或者自己直接割一刀,去宫里。
最后才会像赵六这样,劳苦奔波,靠手艺吃饭。
想到这里,赵六也没什么怨气,看到旁边的赵苟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然后对前头的牛礼说道:
“算了,放了他吧,都是可怜人。在他们身上,也显不了额赵六的厉害。”
牛礼依言鬆了手,然后將这老汉如死狗一样拖到道边,將门前清空。
那边豆胖子看到赵六的举动,欣慰道:
“六啊!你终於长大了!胖子我看得欣慰啊!”
赵六回骂了一句,然后摇头跨进了庄宅,便走向了自家老屋。
可当他带著背鬼们来到老屋前,赵六使劲眨了眨眼睛,確定眼前的猪圈的確是自家老屋。
这个时候赵六再次被气笑了,然后扭头回身,然后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扛著软成泥的族兄,
一把甩进了猪圈里。
看著在粪里打滚的赵四郎,赵六冷漠道:
“不论是你爹还是你的意思,就都由你来受罚。你在这里呆三天,敢出来,我打断你的腿!”
那赵四如何见过赵六如此,眼前这个族弟除了脸是一样,可那杀气和冷肃哪里有半分以前的孬样?
说完这话,赵六再不留恋,拔腿便离开了这里。
等他再一次踏上车,回望这座坞璧,將茫然无措的赵苟拉起,然后对马夫说:
“走吧!”
那边豆胖子,主薄田有德也爬上了车,一眾背鬼和神策们就这样护著车驾离开了棲霞村。
就这样,庄宅前鬼哭狼豪一片,只有一眾娃娃们看著那边远去的车驾,不晓得那个六叔还会回来吗?
车驾离开土塬,很快就来到一片地头,赵六的父母就葬在这里,
可当他的车驾正到的时候,却看见这边田埂边已经站了一群绿袍豪奴,其车驾上正掛著一面“竇”字旗。
赵六纳闷,带人靠了过去,而对面的豪奴们也神色奇怪地看著这些车骑,他们也显然认出了这副车架是县君的,再又看到本县的主薄也站在车上,也晓得来了个人物。
於是一个络腮鬍,带著明显胡人样貌的豪奴走了过来,向车上的赵六行礼。
赵六正要说话,旁边的赵苟却慌得直接跳起来,他拉著赵六,指著前头柳树下悬掛的三具尸体,大哭:
“阿顺,这是阿土、阿黑、阿庆他们啊!啊,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啊,昨日我还和他们吃酒呢,昨日还活著呢!”
赵六也愣住了,眼晴顺著往那边看,虽然有点远,时间也过去了很久,但他依旧看到树上掛著的三具户体是自己同班子的伴当们。
赵六愣住了。
而那边那个竇家豪奴也愣了一下,心里琢磨了下,谨慎地对车上的赵六说道:
“那三人阻碍我们翻垦土地,这里已经被咱们家看中了,要修建一处水池给我家郎主做水池泛舟,不晓得这三人和这位郎君是什么关係?要是真有误会,我们竇家可以赔偿的。”
那边赵六听著旁边狗奴的豪哭,看著伴当们在树下摇晃飘动,忽然偏头去看向前方的田地,只见低洼的田下已经被铲得到处都是,而他父母的坟头已经看不见了。
这一刻,血一下子灌入了赵六的脑子,他眼睛充血,猛然拔出脚边的刀,一刀砍掉了眼前竇家豪奴的脑袋,大骂:
“额赔你妈!杀!都给额杀光!”
不用赵六喊,豆胖子直接从车里翻出一对铁骨朵,豪得跳下车,隨后对著那些竇家豪奴一锤一个。
这他么的,京畿的人太欺负人了,他好兄弟的父母都被这些狗东西给铲了,这如何能忍?通通去死!
而那边牛礼、陶雅直接翻出角弓,对著前头一眾豪奴攒射,那些豪奴也慌忙抽刀,可被二十二名骑士集火,片刻就被杀光了。
那边,神策军一下没动手,接脸色严肃地不声。
他们认出这个竇是哪个竇了!这是出事了。
而那边赵六跳下来,给这些人挨个补刀,忽然听到前面车里传来呻吟声,连忙走了过去。
却看见一个中年士子被箭矢插在胸口,艰难呻吟。
在看到赵六的那一刻,他的眼晴亮著,努力说道:
“救———我,我——是——。
不用说这人是谁,赵六十五年前就看过这人,当时就是他冷漠地看向自己,让他带著父母的户体滚。
没有任何犹豫,赵六一刀抹掉了这人的脖子,然后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踩著一地鲜血,豆胖子脸色严肃地走了过来,对赵六小声道:
“要不我们把那些神策军弄死算了,不然这些人迟早卖我们。”
赵六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对豆胖子道:
“胖子,额到县里投案,这事就由额一个人扛。”
豆胖子愣了一下,骂道:
“你发昏拉?杀了就杀了,干嘛自己站出来背?不晓得大郎那边是关键时候?”
赵六却想得很明白,告诉豆胖子:
“就是因为大郎现在是关键时刻,所以额们更不能跑。那些神策军杀不得,他们都是杨復光的人,现在大郎需要杨復光。而额不投案,那些神策军绝对会將这事告诉杨復光,到时候反会成了拿捏大郎的把柄。”
“就这样,额去投案,这样大郎那边就落不到口舌了。”
说完,赵六自嘲了一句:
“哎,胖子,额就不该说要和大郎做大做强,额赵六是真的没这个福气。”
豆胖子脸色又青又红,最后又听赵六说了一句:
『把额三个伴当的尸体收敛好,再將额父母的骨殖收好,带回光州去吧,那是好地方,让额父母也享享福。”
豆胖子已经彻底怒极,无力地捶著地面,然后就这样看著赵六走到那田有德的面前,笑道:
“老田,额们还是得回县里,额杀了人,要投案。”
田有德早就被嚇傻了,刚刚他就要转圜两边,然后赵六就暴起杀人,而片刻对面就死得一千二净。
那车驾上掛著的“竇”字,无不告诉他,这些人是府里第一世族竇家的。
藤竇家虽然已经没有立国时的煊赫,可依旧和皇室世代联姻,现在竇家的人死了,这赵六算是闯了大祸了。
田有德苦笑一声,隨后对赵六道:
“六郎这是何苦?哎,算了,都是命啊!”
於是,他让赵六上来,最后还小声说了一句:
“六耶,要不你半道跑吧,不然你到了县里,就是县令也护不住你的。那些竇家的人敢直接杀进县署的。”
赵六摇头笑道:
“人谁没有死的!我赵六这辈子,够了!”
说完,赵六最后看了一眼跟前的田梗,便让车驾载著他们重返岐山县。
那边,豆胖子看著赵六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赵六是个铁汉子!这才是他印象里老秦人的豪气。
豆胖子连忙喊牛礼过来,吩附道:
“你立即回长安,给你三匹马,跑死了也要明天就到!將这里告诉大郎,让他救赵六。”
牛礼涨红脸,连忙点头,可又焦急问道:
“押衙,那你呢?”
豆胖子让人牵马过来,翻身上马,听了这话后,想都没想回道:
“我得护著赵六,一直等到大郎来救他。没我,这孙子死定了。”
说完,他驰著马奔到那些神策军那边,问道:
“我兄弟有难,你们帮不帮!”
那为首的神策武士为难地看向豆胖子,嘆气道:
“豆卢君,你这是为难兄弟们啊!这咱们怎么帮啊?这竇家就是皇亲国戚,杀了他们,能好?
北豆胖子压根不管这个,再次呵问:
“今日我豆胖子就是为难你们了。你们想好了,我家大郎和赵六是什么关係,而大郎又和你们杨公什么关係,你们惹不起竇家,就敢惹得起我家使君?我直接就说了,赵六有个好坏,你们都跑不了!”
这已经是明显欺负这些神策军了,他们也就是个给宦官们充充仪仗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但这个时候,他们只能做出选择。
很显然,相比於竇氏,他们更怕的还是那位赵使君,以及那支保义军。
他们比任何人都晓得,那个赵怀安的凶残暴虐。
至今他们还记得,在汴州利润楼下,他们是如何被暴捶的。
要是赵六真出了事了,人赵大没准真能要了大伙的命。
算了,赵大惹不得。
於是,这为首的神策武士只能无奈点头:
“行,就听豆卢押衙的,但说好哦,咱们兄弟们是真不能打的,这些你们也是晓得的。”
那边豆胖子哈哈大笑,直接甩手:
“放心,不用你们杀人!”
接著,豆胖子就挥手:
“走!咱们去追赵六,这孙子,今日真是好汉子!”
“第一次看到关中人这么有种!”
“这次事办完了,得敬他三碗酒了。”
就这样,一眾人等包括赵六的髮小赵苟直奔前方车驾,而牛礼则带著三名背鬼带著十匹战马,
向二百里外的长安纵马狂奔。
十万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