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老爷也会意,几乎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可知定海?”
齐政眼神一凛,不动声色,“费员外想说什么?”
费老爷缓缓道:“整个浙江一带的走私,皆是自定海而出,甚至南京、江西、安徽、福建这些地方,大宗之物也常从这边出海,乃是整个东南走私之要冲!”
小半个时辰之后,齐政笑着起身。
“今日一会,所知良多,待本官回去,稍作整理,再邀费员外一叙,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
费老爷赶紧起身相送。
齐政朝外走去的路上,齐政笑着道:“费员外家中几口人啊?”
“回大人,在下家中有两个儿子,长子如今已及冠,正在准备乡试。幼子十岁,还未更事。”
他当然不止两个儿子,但庶子能算子吗?
能在这样的场合被他推荐给侯爷吗?
齐政笑了笑,“那看来费家将来的重担,还得费员外亲自挑一段时间了。”
费老爷当即喜上眉梢,“能为朝廷和侯爷效力,是在下的荣幸。”
一番话别之后,齐政带着满腹心事的贺间离去。
费老爷则匆匆返回了堂中,径直到了后堂。
朱俊达坐在椅子上,笑着道:“费兄很聪明嘛。”
眼见费老爷办好了事情,朱俊达就连称呼都变了。
“冒犯之语,还请朱会长恕罪,在下都是为了取信于他。”
“诶,这你就多虑了,我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我是真觉得你说得好,既给了许多重要的信息,但同时又语焉不详,没有关键内容,定能让他心生好奇。有这样的好奇,他就会对你更看重。”
他看着费老爷,“你放心,我的承诺,一定会做到。”
这话的另一层含义就是一路走好。
费老爷对此很明白。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他也放下了包袱,既然没得选,那就想开点。
朱俊达离开费家之后,直接去了府衙。
当他将情况告知了杨志鸿,杨志鸿立刻便欣喜地站了起来。
“我觉得我们要立刻行动,夜长梦多,这位侯爷,可不是什么简单货色,让他回过味儿来就不好了!”
朱俊达一听,也当即点头同意,“我也是这般觉得,不如明日以你的名义召集城中士绅代表,再当众擒拿费员外。那齐政心高气傲,遭这等羞辱,很容易就会做下错事。”
杨志鸿点了点头,“这法子不错,他本以为我已经臣服,不敢与他作对,谁知道还能遇见这种事,情绪剧烈起伏之下,咱们再稍加刺激,定然会恼羞成怒的。”
二人商议一番细节,便各自下去安排。
朱俊达去联系这些士绅,而杨志鸿则下去安排“秉公执法”的事情。
经过这么多年下来,府衙上上下下,除开顽石郭万里之外,其他人也都早就对他唯命是从。
等他安排好了各项任务,朱俊达也效率极高地送来了杭州主要士绅的联名请柬。
杨志鸿拿着这封请柬,信心十足地走向了齐政的住处。
他有十足的信心,齐政不会拒绝这封请柬。
因为,齐政压根就不能拒绝。
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是皇帝也不会在明面上,得罪民意。
这封请柬,便是民意!
事实也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将请柬递上,齐政的眼中闪过了几分明显的惊疑,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杨志鸿心里得意冷笑,面上恭敬十足地告退。
等杨志鸿离开,贺间立刻焦急道:“侯爷,忽然举行这么个宴会,显然是宴无好宴,大有阴谋啊!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齐政淡淡一笑,“我不是跟你说了将计就计嘛!别着急。”
贺间有些无奈又有些忧虑,“可若是在宴会上,他们当众拿出证据,拘捕费员外,侯爷你的脸往哪儿搁啊!”
齐政朝着他招了招手,贺间一头雾水地凑过去,然后就听见了齐政附耳为他讲述的计划。
说完之后,齐政笑着调侃道:“你能如此为本官担忧,本官很高兴,但你质疑本官的能力,本官很不开心。”
贺间默默消化完了齐政的言语,竖起大拇指,“下官.佩服。”
侯爷连这种计划都没瞒着他,想来是真把他当心腹了,那许东的事情也一定是真的!
在这一刻,他彻底打消了心头的一切质疑。
黑夜渐渐笼罩杭州城,灯火帮着人们顽强抵抗着,但总有灯火照看不到的地方,那些地方,就是阴谋的温床,但同时也是胆小者的铠甲。
一个衙役,悄悄闪过灯光照不到的街角,来到一处院子,伸手一抓,扣住院墙的边缘,手臂青筋暴起,扯着身子往上一蹿,而后整个人轻巧地翻过了墙。
一落地,一根棍子就落了过来。
衙役连忙朝旁边一闪,低声急道:“金伯,是我!”
黑暗中,一个声音冷哼道:“我当然知道是你,不然你以为你还能落地?”
“大人在吗?我有要事找他。”
“跟我来。”
很快,衙役便在朴素的小院房间中,见到了杭州城的推官郭万里。
听完他的讲述,衣着朴素,端坐如石头,神色也如石头般木讷的郭万里终于皱了皱眉头,“你是说,明日知府大人会捉拿费员外下狱,并且已经定好了审讯的人选和最终的罪名?”
“是的,卑职刚好耳朵尖,亲耳听见知府大人吩咐的。”
郭万里沉默了下来。
他一听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也知道此事的阴损狠辣。
他并不是因为这种事情,他身为杭州推官,竟一无所知而沉默。
对这个境遇,他早已经完全看开了。
他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不和他们站在一起,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人家可不会惯着。
因为他占了位置,而这个位置,就不该有外人。
他之所以没被弄死弄走,是因为确实能力强又清廉,最关键的是,懂得适度地妥协,只想熬过这三年任期。
于是,双方达成了某种意义上心知肚明的平静。
他真正犹豫和迟疑的事情是,他要不要将此事告诉钦差大人。
从短暂的接触来看,钦差大人无疑是一股江南急需的清流。
手腕强大、杀伐果断的同时,还能够心存仁厚。
换了旁人,自己当日在杭州城的码头上,恐怕就已经成了背锅替罪之人了。
但若是自己告诉他,就意味着自己的选边站队。
在自己即将三年任满的情况下,有必要去介入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侯爷又提出一些和杭州这些人一样过分的要求,自己又该如何办呢?
可是,按照他现在的观察,钦差大人是一个好官,也只有他有可能给江南带来一丝晴天。
一边是个人利弊,一边是道义百姓。
郭万里沉默了许久,那年轻衙役屡次想要开口都被金伯按住。
终于,郭万里看向衙役,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你换一身衣服,去一趟钦差大人的院子,将此事亲口告知大人,算了,我自己去吧,你怕是见不到他。”
说着郭万里就要起身。
金伯开心地一笑,“少爷您别去,小狗儿也别去,老头子我去走一遭吧。没几个人认得我,而且,我的身手也要好那么亿点点。”
郭万里犹豫一下,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金伯了。”
“少爷客气了。”
金伯欠身一礼,走出房门,对着夜色轻声道:“老爷,少爷长大了。”
片刻之后,田七揉着胳膊,将外面那个悄悄摸进来的老头的话,转述给了齐政。
齐政登时一喜,旋即提笔写下了一张字条,“你转交给那位老先生,请他交给郭大人,对人家恭敬点,我就不去见他了。”
当字条被金伯带回了郭万里的院子,郭万里展开一看,登时眉头紧皱,在庆幸自己没看错人的欣慰之余,满是不解。
手中的字条上,只写了四个字:且以本心。
不论是担忧还是期待,时间不会以人的意志而加快或延缓。
黎明赶走了黑夜。
这场午宴也终于如期而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