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看到了桌面上那幅字。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厚积而薄发……”
这就是陆九郎的心路吗?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陆安才十七岁,就能在书法一途走出自己的道路了。
*
陆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对外是陆氏子弟身份,在外人眼中她肯定学过某些风雅之事。
比如斗茶。
大薪文人喜欢把茶叶加工成茶膏,然后沸水一冲,比谁的茶汤色泽最好,谁的茶沫更白、维持咬盏状态最久,谁冲出来的茶汤表面图案更美等。
许多文化名人——不论男女都精于此道,如果想要融入文人圈子,这东西是必须学的。
陆安默默将这事提上自己的日程表,然后严峻以待看两位新认识的同窗斗茶。
脑子里都开始回忆知识点了——
茶汤色泽以纯白为上真,青白次之,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
茶沫要乳白如瑞雪,还要咬盏——就是看乳雾是否汹涌,是否溢盏而起,是否周回凝而不动,维持这个状态最久的获胜,
还有茶百戏……
“审聪,我特意让家里人从川蜀那边带了好茶回来,每斤三百,此次定能胜你。”
“九郎!我们的茶早就冲好了,你看茶中图画就行了!”
陆安听到这句话后,更谨重了。
然后定睛一看,两盏茶,一盏上面点出来的禽兽图案,像牛像马又像龙,另一盏上面点了一个字形,缺胳膊少腿,乍一看,还以为是穿越者老乡写的简体字。
“……”
陆安诡异地沉默了。
而她的同窗们已经笑成一团,仿佛习以为常同学将茶百戏玩成这样子。
陆安握起拳头放在唇边掩了一下笑意。
旁边亦传来数名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斗茶的两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谢师敏咳嗽一声:“下次某定能画好。”
戢仲澐瞥了他一眼:“这茶百戏难学,可别说下次了,到时候又在同窗面前丢人。”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那些忧闷愁思便好似被石头砸了的林中飞鸟,呼啦一下散开。
女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嘻嘻地打闹了一下,向着陆安簇拥上来:“我等可否请教九郎书法?”
陆安疑惑地“嗯?”了一声。
便有一女孩子被推举出来,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我书法不太好,今日见九郎运笔娴熟,便想厚颜求一幅字帖来临摹,不知可否?”
陆安点了点头,在空白的纸面上提笔写了一个“永”字。
这女子本是见郎君白玉面孔,眼中时常噙着薄薄笑意,心中微动,但垂头一看那“永”字,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这——”
陆安耐心地说:“此为永字八法,一个永字,包含了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种笔画,练永字,体悟其体势架构,便能以此写好千字万字。”
永字八法原是琅琊王氏世代相传的练字秘法,南朝陈、隋年间,智永禅师将其传播出去,造福了天下学子。
而这个世界,智永禅师不知为何没有传播永字八法,使得后面科举取士出来后,于书法一项,王氏子弟一骑绝尘。
女子讷讷道:“这……我也能学么?”
这个东西看着就很珍贵,必然属于秘法一类。
陆安看着她,还看向其他学子,尤其是贫民学子,不论男女:“只要有心向学,都能学。”
——于是这王谢堂前燕,终于在错道五百年后,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陆安那句话直接把周围人都听傻了,一个个愣怔怔地看着陆安,两三息之后,哗啦一下围过来。
“陆兄!你就是我的再世恩人!”
“九郎!以后你指东我绝不打西!”
“别挤我别挤我!我还没看仔细呢!”
“九郎……真的多谢了。”
女孩子里也有不打算找如意郎君,而是来专心学习的,得了这永字八法欣喜万分。
有那胆大的女子已然近前一作揖:“九郎教我永字,当是一字之师,请受我一拜!”
男孩子里也有贫民学子,本就没太多钱财买纸笔练字,以往都是瞎练,虽有教授教导别的练字诀窍,可都没有这永字八法来得适当、有效。
便也有男子高声附和,与别人同行视师礼:“是极是极,九郎当得一字师之称!”
毕恭毕敬唤一声:“陆师!”
他们翻来覆去地看那永字八法,面上笑意完全压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