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知道他借调去了京都府衙,纷纷问话,不是问他几时回来,就是问他近来忙些什么,有没有文章,若有文章,拿来看看,不拿也行,可以叫人去取。
韩砺少不得一一行礼、回话,又说自己忙于庶务,暂无功夫撰文写字。
这话一出,惹得一众夫子先后顿足,个个劝他不要因为区区借调,误了正业——学生就是要作文的嘛!不写文章,难道写公文?
公文谁不能写?岂不可惜了你脑力、心力,也害我们白白苦等。
好不容易脱了身,韩砺匆匆去了陈夫子教舍。
这一回他走得近了,才听到里头有人对话声,先以为是小尤,正要敲门,就听出又有另一道声音,顿觉不对,立时停步,正要往后退,却不想里头早听得动静,叫道:“谁在外头?进来吧。”
韩砺无法,只得推门而入。
教舍中,陈夫子同两个老者据桌而坐。
若是宋妙在此处,三个人头她都能认得出来——另外两个,一个是承诺要帮她找人去翻查廖当家的当日扑买宗卷的闵先生,另一人则是那帮着德彰捎来了五指毛桃的邓老。
但眼下韩砺站在此处,对面老头们也都认出了他。
“许久不见,正言风采更甚!”
“真俊,不像老陈,倒有我昔日几分风流——不如跟我回庐山,再游学两年,如何?”
“去,去!一边去!”陈夫子一边骂,一边做出撵鸡的动作。
韩砺只笑笑,向着众人一个个行礼问好。
那陈夫子十分眼尖,已是看到他提的食盒,道:“你那手里拿的什么?”
又道:“难得回来,还给师兄带什么东西,一路不难提吗——这都过了饭点了,我也没什么胃口吃……”
陈夫子口中说着,那腰背挺了挺,坐直了些,指了指身旁两个,道:“罢了,给他们两个没福气的老的也分一点吧。”
他这话、这做派实在招人恨。
然而到了这把年纪,除却比子女、比弟子,还能比什么?
总不能还比谁迎风……得远吧?
反正都是湿鞋的。
但是闵、冯两个根本懒得跟他比。
“又不是你带的弟子——论起来,傅先生也教过我三年有余,我与正言算得上正经师兄弟,根本不比你关系疏到哪里去!”
“正是,嘚瑟什么!”
见三个老头吵吵嚷嚷,韩砺叹了口气,答道:“是宋记食肆那宋小娘子做的炖汤——也不多,我给三位分一分?”
陈夫子张嘴正要同二人骂仗呢,听得“宋记食肆”四个字,耳朵忽然就竖了起来,心中已是暗叫不好,再听到“宋小娘子”、“炖汤”等语,胡子一抖,忙截道:“罢了,罢了,都才吃过饭,哪里喝得下这汤,你先放到一边——我有正事同你说!”
然而桌上全是宦海浮沉过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眼见韩砺迈步就要去放食盒,那闵老道:“慢来,什么宋小娘子,是前日鱼汤那一位吗?”
陈夫子不理会。
得不到回答闵夫子全然不在意,继续又道:“我这几日时时惦记她那汤,要不是被你这里绊着脚,早找上门去了——我有肚子,我能喝,给我来一盅!”
一旁那冯老也道:“几口汤,怎么喝不下了,老陈老矣,我却不老!我也来一盅!”
陈夫子先只是为了博个面子图个嘴爽,此时实恨自己嘴贱,深怕开口晚了,自己那份也没了,急急道:“我也能喝,喊小尤拿了碗来——小……”
他刚要喊,就被边上冯老拦住,喝道:“喊什么喊,小尤来了,你分他还是不分?上回在金明池,我原还想歇一歇再拿那鸡蛋豆腐肉沫拌两口饭,等我歇完,他只差把盘子舔干净,你叫他来,你分自己的给他??”
陈夫子看了看那刚刚打开的食盒,里头汤盅本就不大,眼下还只有一半不到,莫说三个,自己一个人就能喝完,立刻不敢说话了。
一时三人把杯中残茶泼了,就拿那茶盏来装汤。
本就只有一盅汤,一人分得大半盏,另又有三两块猪肺、白果等。
“白生生的,是鱼汤吗?”闵先生又惊又喜,但凑近一闻,并无鱼香,唯有一股很浓的杏仁香。
“不是,说是杏汁猪肺汤。”
闵先生听这名字陌生得很,干脆先喝了一口。
满口柔滑。
先是杏香,随后是一点淡淡的肉香,那肉味竟是清甜的感觉,咸得似有若无,倒是甘甜占了上风。
杏仁是九分南杏、一分北杏,南杏自带清甜味,会回甘,北杏有一丝微苦,但只有苦香,没有苦味,使得那杏仁汁味道更有层次。
宋妙是把井水煮开晾凉再来磨杏仁汁的,细细磨过三回,又过滤两回,入口一粒渣滓也吃不到,像汤,比汤更浓醇,似羹,又比羹更顺滑。
好滑、好润的一口汤。
润得闵夫子从喉咙到肺,都跟泡开了似的。
等吃一口那所谓“猪肺”,哪里像是猪肺,雪白、细嫩,吸饱了汤汁,甘香、清甜,咬起来像豆腐,若不是上头还有隐约纵横肉纹,吃起来也有肉味,哪怕打死闵夫子,他也绝不会相信。
半盏的汤,几口的猪肺,几粒软面面的白果仁,根本没吃出感觉来,那碗就见了底。
“没了吗?”
“就这么多??”
一干老头子瞪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韩砺。
***
京都府衙之中,同样瞪着眼睛的,还有蔡秀。
他看着满屋子堆积如山的宗卷,恨不得一把火烧个干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