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内出来的老妪正是王婆婆,她眉宇沟壑纵横,凝成一个川字,说不出的严苛气势。但当她笑意盈盈的时候,眼角纹深,使人的目光只注意到她的笑纹,顿觉和蔼可亲,完全注意不到旁的去。
此刻也是如此,她蔼笑迎接,热情招呼,“快,快些进去,外面天冷风大。”
她的举止看不出丝毫失礼之处,更没有半分嫌隙。
人在困境之中,能遇到这样的态度,只怕心里已经彻底被折服。
王婆婆把人给请了进去,转身关门时,不忘探头,左右看了眼,以防有谁发现了。不过,大抵不会,如今情形不好,巷子里的各家各户都不大爱出门,便是真的得出门做活,那也是一早就走了,不会在门前逗留。
王婆婆把门阖上,脸上的笑淡了些。
收留孙大官人是有风险的,但她们既然已经做了好事,自然要做到底,等过些时日再寻个去处把人送走,眼下乱糟糟的,也没人会知道她家里多一个人,可若是出去租赁屋子,则容易被怀疑。
因着太过匆忙,廖娘子只顾上和王婆婆说明了原委,甚至来不及告诉孙令耀。
故而,当头发乱糟糟打结,衣衫褴褛,打着补丁,手指甲夹着黑泥的孙大官人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正与陈括苍彼此考校文章的孙令耀在不经意抬眼后,忽然如遭雷击般不动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好半晌才张口,却迟迟没能喊出声音。
还是孙大官人先有了动作,他抱着的笋掉落在地。
这笋真是命途多舛。
他则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抱住儿子,可孙令耀被陈家养得很好,衣裳虽不是绫罗绸缎,但布匹松软柔肤,草木灰将袖口与衣襟洗的干净泛白,靠近还能闻到皂荚的淡淡清香。
手无冻疮,面色红润,个高匀称。
就连那眼神,也是清明有神,没有半点困境中嫉恨一切的愤懑。
无一不说明孙令耀的日子过得不错,甚至没有什么烦心事,孙大官人何等疼爱独子,顷刻间就将孙令耀的生活揣测了一清二楚,他原本眉眼间的骄横跋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平和自在,眼睛也更有神了,一看就知道多了进取心,开始奋发向上。
没成想,自己死之前还能看见六郎变上进的一天,实在叫孙大官人欣慰。
“我的儿啊!”孙大官人虚虚扶着孙令耀的双臂,不敢真的握上,怕弄脏孙令耀身上洗得近乎天蓝色的外衫,他声音哽咽,几缕发丝成绺散在面庞,说不出的凄凉狼狈。
孙令耀可顾不得什么衣衫脏不脏,他直接双手抱住孙大官人,激动得边哭边道:“爹!”
一年的时间里,又正逢抽条的年纪,孙令耀不仅瘦了,人也高了许多,以往得仰视孙大官人的他,如今已经与孙大官人一般高,甚至长久跟着陈括苍,每日锻炼从不歇,胸板也硬着呢,叫孙大官人陡然生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怀。
是的,能将儿子养成一个白白胖胖,把撒珠作为爱好的纨绔郎君,孙大官人居功甚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惯子狂魔。
他甚至忘了自己一路上吃糠咽菜,和野狗抢食的凄惨,摸着有腱子肉的儿子的手臂,心疼哭道:“瘦了,瘦了……”
父子俩互相心疼,抱头痛哭,场面感人。
元娘一早听见廖娘子和小贩争吵,所以拿了张矮凳坐在木栏杆前听,却不想见到了这副情景。
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随着孙大官人的到来驱散了些。
总算是有点好消息。
元娘看着感人的场面,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
原本生死不知的人忽然归来,不仅是孙令耀和廖娘子欣喜,就连陈家人也跟着高兴。岑娘子还帮廖娘子拆了发髻,重新妆扮,元娘热情献上自己舍不得用的口脂。
那口脂是元娘和徐承儿一块折腾许久才做出来的,主要用的蜂蜡是当时徐家阿翁为了酿酒,进山去和山民买了蜂巢,做剩下的余材被两人抢去照着古法做的,不知浪费了多少鲜嫩的花瓣,才得出拇指大的两小罐。
但的确滋润得很,色泽也娇嫩,衬得人气色一下好了许多。
王婆婆倒是没直接掺和,嘴上说着种的花开得差不多了,把花给剪了,在岑娘子帮廖娘子梳发的时候,顺手给递了过去。
宋人都爱簪花,素日里都要簪几朵小花的,若是逢喜庆日子不簪花,就和过年不放炮竹一样,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人一忙起来,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何况是忧虑。帮着廖娘子妆扮好,看着她喜气盈盈地出了屋子,打下手的其他人脸上也有笑颜色。
而孙大官人这时候也已经简单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
得亏是父子俩都一块瘦了,故而孙令耀的衣裳给孙大官人穿可算是刚好。是布料里价廉一些的蓝色,裁成文人士子们常穿的襕衫样式,这衣裳还没穿在身上都有三分文气了,给孙大官人穿着竟也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局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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