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砲也开始了射击,上万斤的配重在叫好声中轰然落下,將水缸大小的一枚枚震天雷,好似天女散般地砸入那片妖邪,炸出一团团红黄烈火。我曾见识过这种武器的试射,那是能將钢铁烧化的烈火,落点周围即便是身披厚甲的饕餮,也不会有任何机会倖免。炮弹、铅弹、利箭、劲矢、震天雷,在这连绵不绝的炽热火力打击下,秦宗权的妖邪军队似乎已经被挡在了阵外。也许,他那可怖的杀戮之路,就將在这汴梁京师被彻底阻止?
任何冒出这种念头的人,无论是尊贵的高官,还是卑微的书僮,都將在下一刻体会到何谓真正的失望。枪炮弓弩的轰鸣,只会令那道血线持续翻飞,却不曾阻止它前进哪怕一忽一秒。饿殍、腐肉、骸兽与怪物拋下成百上千的毁坏同伴,顶著如雨般射来的铅弹箭矢,一个栽倒三个补上,前队粉碎后队继续向前。
污秽的足肢节奏不变、步幅不减,將一百步的距离慢慢缩短为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无论大將军炮如何轰鸣,无论神机军的鸟枪如何齐射,无论弓弩手的弹道隨著距离拉近压得多么低,这些努力在绝对数量优势面前都变成了徒劳无益。一簇簇射向腐臭妖邪的弹药,似乎的变成了一颗颗丟进水塘的石子。
邪物无所畏惧。更不知何谓疲累。隨著距离的接近,城楼上下的叫好声仿佛刀切一般戛然而止,而那群跌跌撞撞的败军行尸,依旧像身边的枯黄饿殍一样,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感情波动。他们拥挤在布满尖木锈铁的障碍区,或被拒马戳穿,或遭天罗纠缠,铁蒺藜就像虱子一样沾满全身,但这些太虚產物只是拖曳著断肢左右挪移,根本没有费心去清理通道。他们並不需要。
骸耆、鼠彘等庞然大物心安理得地从行尸头顶踩过。他们踩烂那些掛在拒马天罗上的人型走肉,就像挤爆一堆熟透了的果实,然后用那堆红黄褐白的尸块当做脚垫,翻越已经变要变作屠场肉鉤的拒马鹿砦。偶尔会有几团腐肉聚合物因为粗心绊倒,隨即便会被后续的什伍踩进蒺藜堆,爆出一团乱窜的肥遗或者白蛆虫。但它们的同伴或者率领这些邪物的殤帅,完全没有余暇往自己身边,或者地上隨便瞅上一眼。乱葬岗的腐臭气息扶摇直上,肉搏战,几乎就在眨上两眼的功夫,爆发了。
最先被邪物碰触到的,是已经被自家药烟燻黑的鸟枪手们。这些兵丁披著单薄的皮甲或是甲,除去那杆烧的滚烫的火銃,大部分人只在腰间悬了一把单手腰刀,各伍支灶做饭时,拿来切肉都嫌勉强。有些时候,冷酷的指挥官会把他们作为肉盾,强行留在阵前拖延时间,然而比较幸运的是,指挥第一梯队的將领並不是这样的冷血混蛋。於是,就像校场演武通常会做的那样,混杂著竹哨的独特鸣金声准时响起,几乎与乾瘪饿殍脸对脸的上千名鸟枪手慌慌张张地后列变前列,在队主与什长的喝骂乃至踢打中,沿著长枪方阵两侧预留的通道,爭先恐后地拔脚撤向北方。
长兵隨即顶上。盾櫓手们稍稍拉开间距,自盾牌结合处的缝隙用力递出素木双鉤枪,从侧面拦住步履蹣跚的还魂败军,把这些尸傀拦腰鉤到地上。长枪队幢由静转动,一个个整齐方阵迈步向前,身披厚重札甲的前三排老兵吆喝声声,仿佛森林倾倒般俯下全长丈八的四稜锥枪,將成百上千只饿殍当胸扎个透心凉。这些在妖邪当中衝锋最前的行尸走肉,就像是迎面撞上一堵坚硬铁墙,当初怎么衝进来的,现在再按原路怎么退回去。
然后,腐肉聚合体稳稳地接住了它们。这些腐烂流脓、墨绿色皮肉结满尸蜡的庞然肉块,轻轻一晃便有千钧之力,哪怕是被铁枪刺得肚破脏流,照样抖一抖漏出的肠子,满不在乎地继续压前。
骸耆撞裂二指厚的铁沿大櫓,將咬牙坚持的盾櫓手们像弹珠一样轻易碰飞,令那些坚持放箭的弓弩手,就像脆弱的剥壳鸡蛋一样暴露在邪物面前;鼠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迎向长枪队幢,將成排连片的步槊锥枪故意扎进胸口,咆哮著与长枪手们玩起了顶牛……上千只鼠口喷出臭烘烘的兴奋尖叫,尚未与主体完成融合的一群群巨鼠,就像有生命的乌云一样跃出鼠彘躯干,黑压压涌向后排士兵的脚背。久未磨蹭的黑黄板牙爭先张开,利如刀鉤。
长枪阵中传出短促的惨叫,一桿杆步槊如同蛀空的大树一样栽倒。在队列中央待命的刀斧手立即俯下身子,用长短铁斧、长柄大刀、蒺藜骨朵乃至短刀匕首在內的各种兵刃狠戳狠剁,打起了一场真正的老鼠战。污浊的红黑血肉很快洒满战场,阵阵恶臭就连已经习惯腐朽气息的城楼观眾,也是忍不住地阵阵作呕。每一个心跳,每一次眨眼,都有数名乃至数十名凡人倒下,临终的惨叫声与高亢的喊杀声同样触目惊心。他们每人都能拉上五个、甚至十个邪物一起陪葬,但在那片狼藉的障碍区,隨时都有数倍於此的妖邪现身补上。
神机军撤到了第二梯队当中,登上预先修好的十八个土垒,支炮架銃继续射击支援。大將军炮调低炮口,石砲与床弩换上毒药烟球,这些重火力索性把目標统一改成拒马障碍,省却麻烦的瞄准调整环节,只管对准那片越积越厚的血肉之环,开炮轰击。
火势很快腾起。浓厚绵密、饱含炭渣的烟雾升腾翻滚,红黄色的焰苗就像莲一样若隱若现。被炮火包围的妖邪,在高温烘烤下很快变成一支又一支或大或小的移动火把,尸臭味、焦糊味以及无比诡异的下烤肉香味打著旋飞入垛堞,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令我极其羞愧地產生了食慾。愿这恶劣的罪行得蒙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