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想得真周到。”陈绍一边说,一边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半碗汤就没有了。口感细滑、甜味清淡,还是银耳汤的滋味,他很熟悉这味儿,不过他知道这时候的银耳没法人工培植,十分昂贵。
李师师就坐在旁边,托着腮看着他,眼波盈盈,温柔似水。
他一边喝,一边与她闲聊,有时候会把自己的政令说给她听,有时候会说一些和手下的趣事,还有从手下那听来的八卦。
李师师含着笑,眸子里像是有光一样,偶尔也会附和着说几句。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光是听她言笑都是种享受。
陈绍知道,真正高比格的、不是他以前就喝腻了的银耳汤滋味,而是这香闺中、有完全以你为主的佳人服侍、倾听,情绪价值是不可估量的。
辛苦了一天,能得到这种温柔的抚慰,夫复何求。
——
宣和二年,六月。
艮岳园占地广阔,富丽堂皇,四面抄手游廊围绕,奇异草间点缀着采自江南的奇峰怪石,一汪池塘引的是城外活水,满池栽种着荷莲蓬,微风袭来,水波荡漾,游鱼徜徉。
临池一座水榭内,赵佶身上穿着团青色道袍,正坐在一张坐榻之上,
这位风流天子四十多的年纪,眉清目朗,气度雍雅。在坐榻之上,赵佶姿势并不是特别端正,却平添了一番潇洒写意的味道。
此时他有些不悦,周围几个近臣也都看得出来,谁也不敢说话。
人人都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因为皇帝没钱耍了
大宋一年的财政收入近亿贯,可内外有别,这上亿贯的财政收入他不能都搬进内库来。
基本全都得出去,还经常不够。兵册上的一百多万军马,几十万官吏,就吞掉了至少八成。
冗军、冗官,是会随着年岁积累的,雪球越滚越大,费简直是个无底洞。
加上其他开支,年年都是靠发行交钞弥补亏空。
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对官僚系统,从来都不敢克扣。
汴梁这地方又无险可守,只能是以兵为险,所以禁军系统,也是从不敢克扣。
除此之外,还有开支浩大的各种赏赐,年年都是入不敷出。这还是不出兵打仗,只是平常过日子!
以前大宋的历代君王,那都是平常过日子的,你可以说北宋的皇帝平庸无能,但是真没几个骄奢淫逸的。
到了赵佶这里
彻底大爆发了。
他做端王时候,就是个手脚极大,贪图享受的。
等当了皇帝,他自家用度,都是靠提拔的幸进之辈为他捞钱。
蔡京理财,朱缅东南应奉局等于是将江南变成一个巨大的皇庄,杨戬扩田……王黼、蔡攸、梁师成无一不是这般。
但是蔡京理财钞法也支撑不下去了,朱缅已经倒台,方腊起事之后,东南应奉局也不敢经营下去了,再逼反一次江南,大宋就真支撑不住了,其他来源,总是有限。
再加上打了一场规模浩大的伐夏战事,一旦用兵打仗,用度十倍于平时!
而且,接下来还有伐辽!这更不得了了,伐辽之后,要在幽燕之地,置燕山府,也是一笔大的销。
童贯发动横山之战,五年了,彻底暴露了大宋的残破虚弱,许多事情都极待整顿,比如说这个都门禁军。
但是这又是要大笔钱的。
他再度启用蔡京,一半是因为雄心壮志,要蔡京为他在伐辽上弄来钱财。二来也实在是指望他能在财计上救救急,让自己有钱。
至于王黼,赵佶已经决定让他罢相,原因无他,这厮毫无手段,只知道滥发交钞,也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自从伐夏战事开始,赵佶觉得自己的用度已经比平日俭省了许多,节俭到他时常感到委屈。
方腊造反,江南民变,又让东南应奉局这个巨大的私库没了。
再想如前一般享用无度,营造无度,赏赐无度,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伐燕战事后许多事情不得不做,到处都是钱的地方,但是进项维持大宋平日运转都显得艰难,到哪里生财去?
“诸卿平日里话多,今日怎么都做了哑巴?”赵佶没好气地看了一圈自己手下这些近臣,觉得他们没有一个能给自己分忧的。
赵佶私下里甚至经常跟后宫的嫔妃们抱怨,什么丰亨豫大,什么天子不计?
现在朕简直就如一个穷措大!
他要改革禁军的原因,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不是为了伐辽,也不是为了复燕。
最重要的原动力,就是他没钱了,被蔡京惯坏了的赵佶,已经过不了一天穷日子了。
为了自己的享乐,他爆发出了前面几代大宋皇帝都没有的勇气,铁了心地整顿禁军!
至于为什么是整治禁军,而不是整治同样冗余的官僚系统。
就是因为赵佶自己也知道,有这个能力的,只有蔡京一个。
而蔡京,他是当今士大夫的擎天一柱,他不可能为了自己去革自己的命。
这时候,王黼突然说道:“官家的烦恼,微臣知之,但是却无可奈何。不过童贯手下,最近剿灭江南民乱,臣听说那贼首搜刮了不少的金珠宝贝,可以让他们暂时运到京城来.”
童贯脸色难看。
江南的金珠宝贝,都换漕粮了,如今在陈绍手里。
这种事能说么?肯定是不能的,王黼却公开讲了出来。
他这是打破了一直以来,大家的默契。
人家外人都知道,称呼我们为六贼,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咱们互相内斗要有个限度,不然容易全部一起死么!
想到这里,童贯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嗨呀一声,跳起来一拳打在王黼的脑袋上。
“你干什么!”
王黼年轻,当即撸了撸袖子,就要跟童贯对打。
他也是被挤兑急了,眼看宰相的位置,没坐几天,童贯就联络蔡京要把他弄下去,心里恨急了这个太监。
赵佶冷哼一声,道:“都给朕住手!”
王黼白挨了一拳,梗着脖子啜泣,童贯年纪大了,筋骨不似当年,这跳起来痛殴王黼一拳,自己反倒吃不消,捂着腰哎呦个不停。
赵佶越看越气,刚想发火,突然瞧见高俅坐在一旁,神思不属,嘴里念念叨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瞬间觉得有些窝心,想起这老奴伺候自己这么多年,临了可能是被自己动禁军这件事吓坏了。
自己真不是有意针对他,一般帝王肯定是不会和臣子解释的,但是赵佶这人对待下属,尤其是近臣比较宽厚。
他柔声道:“高爱卿,你在想什么呢?”
高俅站起身来,弯腰道:“官家,朝廷财计如此难堪,让官家忧心,臣不胜忧伤。俗话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高俅虽然愚钝,也昼夜不眠,想出一点浅薄的愚见,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哦?”赵佶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说来听听。”
“臣提议从本月起,缺额军饷由三司直拨,转为户部-枢密院共管账户,裁撤裁老弱及空额禁军!”
高俅拔高了声音,想着这些年来的知遇之恩,自己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狠心道:“臣虽愚钝,蒙陛下恩宠,得为殿帅,身居其位不敢推诿,臣愿为官家主持此事,万死不辞!”
赵佶一下站了起来,看着高俅,温言道:“卿果然不负朕.”
旁边几个近臣,全都看呆了。
高俅在他们眼里,一向是老实巴交,没想到此番如此有种!
禁军世家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当年王安石、范仲淹这种悍臣都干不过他们,高俅竟然要上了——
陈绍如同往常一样,先与将士们一起晨练了一番,然后去了河滩。
忙活半天到下午,他还会看看汴梁送来的邸报,然后与武将们谈笑一阵。
他的府邸里有娇妻美妾,还有异族姐妹,但是陈绍白天很少流连于此。
他在穿越之前,从未身居高位、也从来没有掌握过任何权力,当官根本没有经验。
不过在他以前浅薄的历史知识里,他相信一个人的教导:脱离群众太久,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掌控局面。
这不是什么空洞的理论,而是很容易就被论证的真理。
往远了看,春秋时候三家分晋,原因就是、具体事务被权臣长期把控;
唐朝玄宗是有文治武功之才的明君,前期表现得很好,后来觉得累了,长期深居后宫,想用制衡之法把繁杂事务全部‘交’给别人,同样玩砸了…
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公开摆烂,人人都说明亡于万历!
所以,陈绍就算是个可以甩手享乐的大帅,暂时也没打仗,他还是经常和将士们厮‘混’在一起。
最近,他刚刚精心挑选了一些军汉,充作自己的近卫军。
近卫军中大多数都是糙汉子,不少人开口一个“曹”,闭口一个“你娘”,各种器官和‘女’‘性’亲属不离口,大多人皮肤黝黑粗糙,还有长得很丑的汉子。
陈绍长时间和他们在一块儿玩耍,当然不如和美人厮守有趣。
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没到放松的时候!
回到书房时,脑海中还回响着武夫们粗犷的大笑,以及铁器碰撞的声音、训练火器的炸响。
定难五州,尤其是盐州和宥州,遍地是铁矿。
和以往异族总是从中原购买铁器不同,西夏的铁矿和冶炼技术,其实都很高超。
火器上,他们也很重视,甚至包括契丹,也都有跟进火器的研发。
陈绍头昏脑涨地在椅子上坐下来,翻开新送来的邸报,陈绍意外发现了一些情报。
这应该不是一起送来的,摞在了一起。
陈绍早就派人,去契丹刺探情报,打听女真人的灭辽进度。
此时女真已经打到了大辽中京府,完颜阿骨打,让皇弟完颜杲(完颜斜也)为内外诸军都统,完颜昱(完颜蒲家奴)、完颜宗翰(完颜粘罕)等为副都统,降将耶律余睹为先锋,统军南下,攻中京。
辽人毫无斗志,金军未到,即焚烧刍粮,准备徙民逃遁。
金国完全占领中京只是时间问题。
关键契丹这土地太大了,一个中京府,就够女真鞑子抢上个一年的了。
中京府里,那些契丹的子民,都将成为女真人的奴隶。
他们会用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为大宋再拖上一年半载的。
女真人对契丹人,绝对不会有半分的客气和怜悯,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被契丹欺辱凌虐过来的。
契丹贵族,尤其是天祚帝时期,为获取珍贵东珠,强迫女真人下海,又强迫他们捕捉海东青。
辽朝每年派出上千人的“银牌天使”团队进入女真领地,以官方名义征索。
“银牌天使”携带随从兵丁、鹰坊子弟进入女真部落,以征鹰为名强征物资、劳力,甚至纵兵掠夺,使女真各部“公私厌苦之”。
“银牌天使”借征鹰之便,强制女真部落提供未婚女子“伴宿”,后演变为“不问婚否贵贱,但取美者”,甚至掳掠女性供契丹贵族玩乐。
要么说天祚帝跟赵佶有缘在五国城相聚呢,他派人去压榨女真诸部,像极了赵佶派朱勔去江南。
区别就是一个要珍珠和猎鹰,一个要奇石和草。
一个把女真人逼反,一个把江南逼反
陈绍看完之后,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干任何事,发了好一阵呆,好叫浮躁的心情稍微安静一些。
一个人每天安静地独处一段时间,更能思考、审视自己的目标和得失。
每次碰到女真的消息,他都有些浮躁。
因为历史上,正是这些人将长江以北华夏大地给奴役,从此之后,直到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北伐成功,才算是结束了异族的奴役统治。
想到这里,陈绍起身,走到墙边拿下自己的宝剑拔了出来,然后哈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起来。
看着寒光凛凛的宝剑,陈绍心中多少有些豪情。
如今自己也算是兵强马壮,而且还有时间发育,怎么就不能与之一战了!
等我出关的时候,希望能改变这一切!——
宥州城外,一队人马飞骑奔来,到了离城门很远的地方,马背上骑士便翻身下马。
横山酋豪朱令灵扬了扬手,将马鞭甩给手下,嘱咐道:“到了这里,都给我机灵点,如今大帅规矩严,莫要触了他的霉头,叫他杀鸡儆猴了。”
说完之后,又带着些骄傲说道:“你们知道么,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朱最近是发现了,陈绍不是那种昙一现的草原雄主,他正在一点点步入正轨。
让女儿生个带陈绍血脉的外孙,好瓜分陈绍家产的心思越来越淡。
跟着他干大事业的这种心思,反而越来越浓。
他最近请了几个汉人的落魄文士,帮自己出谋划策,教自己一些汉人的典故和兵法。
朱令灵越学,越觉得这玩意实在厉害,简直是妙不可言。
他甚至都开始练书法了。
以前自己懵懵懂懂的道理,在听了汉人的讲解之后,那叫一个茅塞顿开。
来到陈绍府邸,朱令灵规规矩矩等待传召,甚至都没去看自己的女儿。
等到陈绍的亲兵,带着他来到书房,朱令灵再次见到了陈绍。
他觉得陈绍比以前更有男子气概了一些,叉手道:“拜见大帅!”
陈绍听到这个称呼,总感觉不对劲,摆手道:“坐,这次来是什么事?”
朱令灵笑道:“大帅,属下已经把横山诸羌的头领,全部请到了银州城,他们吃咱们的粮,还分咱们的钱,只要敢染指原本的部落,属下定叫他们人头落地。”
“大帅这一招分而治之的釜底抽薪之计,实在是妙啊!将这些族长和族人分开,就像是抽掉了炉灶下的柴火,让他们彻底凉了!”
陈绍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最近没少读书啊?”
老朱挠了挠头,笑道:“大帅看出来了?”
“听出来了.你这趟该不会是专程来拍马屁的吧?”
朱令灵笑道:“自然不是,属下近来发现,咱们横山的战马,因为生在山地,耐力足够,冲力稍逊。将来若是出了关,打起仗来怕是会吃亏。不如早做打算,与回鹘交易大宛马种,在银州牧场杂交培育负重甲战马。”
陈绍这下真是刮目相看了。
原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是真有这么回事啊。
“你们横山可有善喂马的人才?”
“多如牛毛。”
陈绍点了点头,道:“那好,这件事就由你来办,做得好了,我不会吝惜赏赐。”
“大帅这是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