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恭正垂眸沉思,总结经验教训的同时,一旁的阳城延,却是悵然若失的缓缓点下头。
过去,始终不明白高皇帝、萧相国为何要这么做,今日为刘恭这一番点拨,阳城延也终於反应了过来。
“高皇帝八年“五年,高皇帝即立,临江王共尉反。”
“六年,燕王臧茶反,身死;楚王韩信反,废为淮阴侯,”
“七年,匈奴大举南下,韩王信倒戈,高皇帝御驾亲征,身陷白登之围。”
“八年,萧相国筑长乐、未央二宫,又东闕、北闕、武库、太仓“
喃喃自语著,阳城延终是明白当年,高皇帝、萧相国所面对的,是怎样糟糕的局面了从高皇帝开汉国祚的汉五年,到名为『汉半两”的三銖荚钱问世的汉八年,短短三年时间,便已有四家异姓诸侯叛乱!
这几年时间里,说高皇帝不是在平定叛乱,就是在前去平定叛乱的路上一一这个说法半点都不夸张!
至於汉八年,虽然一整年都没有发生异姓诸侯叛乱,却也依旧有一笔大钱的地方:
长乐、未央二宫,以及重点配套设施的建造。
而在隨后的汉九年,赵相贯高刺驾案发,赵王张耳被封为宣平侯。
汉十年,代相陈叛乱。
汉十一年,陈之乱得以平定,淮阴侯韩信谋反,夷三族;梁王彭越谋反,夷三族;
淮南王英布反。
十二年,英布之乱平定,高皇帝刘邦身中流矢,不久便驾崩长乐宫回想起以上种种,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阳城延也不难猜出当年,高皇帝发行汉三株时的想法。
先前几年的异姓诸侯之乱,让本就空虚的府库雪上加霜。
那一年,萧相国也是砸锅卖铁,才启动了长乐、未央两宫,即武库、太仓等设施的建造工作。
接下来,再有哪个异姓诸侯叛乱,长安朝堂府库,已是完全无力承担军粮、辐重的供应了。
而在之后的汉九年,贯高案发,赵王被废,高皇帝显然需要提前做好『赵国反叛”的准备。
同时,已年过甲的高皇帝,也必须爭分夺秒,爭取在自己与世长辞前,將关东异姓诸侯悉数处理乾净。
钱的地方一大堆,甚至时间都非常紧迫,府、库却一穷二白不说,还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好转的跡象。
於是,汉半两应运而生.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漫长的思虑过后,阳城延终是长呼出一口气,旋即面带萧瑟的看向刘恭。
“当年,高皇帝、萧相国所面临的局面,臣,也已瞭然於胸。”
“却仍有几个细节,臣仍旧不能理解。”
闻言,刘恭自是抬手做出『请”的手势。
便见阳城延沉吟片刻,终还是疑虑重重道:“行令少府熔铸三銖钱,以解燃眉之急,
確实是当时,高皇帝、萧相国唯一能採取的办法。”
“但既然是权宜之计,为何不在秋收之后一一在少府收购完粮食之后,便立刻废止三銖钱?”
“尤其不能让人理解的是:少府熔秦半两,铸汉三株,毕竟事出有因,倒也罢了。”
“高皇帝,又为何要许天下民私铸钱?”
“如果只是少府铸汉半两,危害,可远不止如此地步。”
“一一少府所铸汉半两,再怎么不足重、不足色,也总还有三銖重,含二成铜。”
“就算流行於天下,也总能在某个合適的物价,具备合適的购买力。”
“但高皇帝许天下民私铸钱,却是让原本三株重、含二成铜的汉半两,彻底成了百无一用的铅荚钱啊?”
如是一问发出口,阳城延便落寞低下头,显然也没指望刘恭,能为自己解答这个疑惑而在主座,听闻阳城延此问,刘恭却不由又一阵晞嘘嘆息。
阳城延的意思不难理解。
开始,由阳城延、由少府所熔铸而成的汉半两,其实算不上假幣。
正如阳城延所言:只能说是不足重、不足色的劣幣。
其实际价值,虽然远远达不到『半两”,即十二铁的面值,但也总能通过三銖的重量、二成的含铜量,而具备半銖到一铁的价值。
做个简单的换算,就能得出足重、足色的秦半两,与不足重、不足色的汉半两之间的实际价值比例。
秦半两,重十二銖,含铜七成,也就是8.4銖。
汉半两,重三銖,含铜二成,也就是0.6銖。
换算下来,一枚秦半两的实际价值,便大抵与十四枚汉半两的价值相当。
如果没有后来,由民间私铸的、毫无价值的铅荚钱,汉半两即便在市场上流通,也早晚能在市场自主调节下,得出一个合適的购买力。
比如,价值一枚秦半两的货物,我出十五枚汉半两,你总该卖给我吧?
我这十五枚汉半两,含铜足有九銖呢,比一枚秦半两还多!
算下来,你还赚了呢!
但民间私铸的铅荚钱,確实一百枚、一千枚,也未必能有一枚秦半两的价值。
於是,原本只是“劣幣』的汉半两,彻底成了假幣。
原本只是劣幣驱逐良幣的局面,彻底变成了假幣横行;
原本只会引发市场秩序混乱,且在短暂的混乱过后,必定能重新恢復稳定的汉半两,
却让市场秩序彻底崩溃。
从汉八年,一直到高皇帝驾崩的汉十二年,汉家天下百姓民,几乎都在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来作为贸易手段。
知道先孝惠皇帝即立,吕太后执掌大权,並使少府新铸八銖重、含铜五成的新半两钱,市场秩序才得以重新建立起来。
但秩序的彻底恢復,却仍旧是遥遥无期·
“梧侯,太过想当然了。”
短暂的思虑过后,刘恭悠然一语,將阳城延飞散的思绪,重新拉回到眼前。
便见刘恭无奈嘆息道:“如果不许民私铸钱,那少府铸汉半两,便会是高皇帝『茶毒天下苍生』的铁证。”
“我汉家,即便不亡於太祖高皇帝之手,也必定会步贏秦二世而亡之后尘。”
“一一毕竟秦王政再怎么残忍、暴虐,也从不曾让秦少府,铸造不足重、不足色的铜钱。”
“而我汉家当年的状况,可比秦王政在位时的贏秦,要糟糕了不知多少。”
“只有许民私铸,让全天下人,都路身於这场狂欢之中,少府所铸的汉半两,才能有时间在那年秋后,买回足够未来数年,高皇帝平定异姓诸侯叛乱所需的粮食。”
“也只有许民私铸,高皇帝才能不被天下人千夫所指。”
正如梧侯方才所言:少府所铸汉半两,只是不足重、不足色,却非完全无铜。
“只有许民私铸钱,高皇帝才能在事后,痛心疾首的告诉天下人:少府铸汉半两,本只是为了让天下人用汉钱,绝非是为了茶毒苍生。”
“真正茶毒天下苍生的,並非是少府所铸的汉半两,而是后来,民间私铸的铅荚钱。”
说话间,刘恭语调也莫名沉重起来。
只长呼一口气,满是沉痛的望向阳城延。
“不许民私铸,只许少府铸汉半两,则我汉家,必成『暴汉”。”
“许民私铸,汉半两,便是天下人贪得无厌,自食恶果。”
“一一许民私铸,高皇帝的过错,便会从『铸汉半两以残天下之民』,变成一时不察,不慎酿此大祸。”
“甚至就连这『一时不察』,也能被解读为:高皇帝本是好意,想让天下人皆得利。”
“最终,不过是好心办了坏事,被极个別贪得无厌的人,搞出铅荚钱这等害人的废钱,茶毒天下苍生—”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饶是已经贵为天子,刘恭也仍旧难免为这铁石心肠,而感到暗暗心悸。
毕竟刘恭,终还只是刚即立不久,尚处於『实习期”的菜鸟皇帝。
或许將来的某一天,成熟的天子刘恭,也会生出这样的铁石心肠一一也会具备这种又当又立的厚脸皮、成为这样的不粘锅。
但眼下的刘恭,却依旧还心存基本的人性。
至於阳城延,更是被刘恭这番话,给说的再度愣在了原地。
相较於刘恭,本对高皇帝、萧相国一一尤其是对萧何无比崇拜的阳城延,先让更接受不了如此残酷的现实。
而刘恭作为天子,之所以要在阳城延这个臣下面前,揭自己祖父的“短”,自然也不是没心眼、大嘴巴。
“我汉家,已经没有萧相国,再护梧侯於羽翼之下了。”
“尤其梧侯眼下,更无军功而得封为侯,执掌少府,为汉九卿。”
一一梧侯这『少府卿”的位置,可是有许多元勛公侯盯著。”
“尤其是那些二世侯、紈子们,恨不能日夜紧盯梧侯,就等梧侯行差就错,好给他们一个位九卿之列的机会。”
“孤此来作室,与梧侯言谈以钱制之事,只是其一。”
“其二,也有皇祖母不便亲临、不便亲自开口,这才借孤之口,提醒梧侯『谨言慎行”的缘故。”
“一一少府,乃国之重器,宗庙、社稷之根本。”
“梧侯,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