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士绅大族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態来看著这些事情,毕竟他们对朝廷和卫所军官都没有好感,
但他们方方没想到,张薄居然想要清理军由,这个时候他们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要调走五卫十二所的军官了,这是在为清田做准备。
本来朝廷要清卫所军官的由地也不关他们的事,但偏偏张薄是要把整个福建行省三百方亩军田全部清理出来这就踩到他们的尾巴了,他们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慌什么!”王仁冷哼一声,“天塌不下来。占据卫所田地的又何止我王家一家,老夫不相信张薄敢得罪整个福建土绅。”
话虽如此,他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虑吩咐道:“把各房主事的都叫来!还有,派人去城里打探消息,看看其他几家大户什么反应!另外,村口的乡勇岗哨,给我加倍!”
“他张薄的清田吏,敢进我王家村一步试试?我王氏族学培养的子弟,遍布福州府衙!清田?
让他先清自己的衙门!”但王家族长明显底气不足。
泉州城,蒋家庄园暮色低垂,將蒋家庄园镀上一层压抑的金边。厅內,烛火摇曳,映照著几张泉州城最有权势的面孔。
蒋老太公鬚髮皆白,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声都敲在眾人心头“朝廷这是要做什么?张薄小儿这又是要做什么?!”
蒋老太公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这些年,税赋一年比一年高,朝廷要借债,我等哪一次不是咬著牙关、倾家荡產地认了?结果呢?换来的是什么?是张薄带著如狼似虎的兵丁,要来清丈我等的田產!朝廷这是要卸磨杀驴,断我士绅的根基不成!”
田地!这是在场所有士绅縉绅心中最不可触碰的逆鳞。失去了土地,不仅意味著滚滚財源的断绝,更意味著失去了控制佃户、掌握地方命脉的根本力量。
那些跑海的商人,一艘船赚的银子或许能抵他们几万亩土地一年的收成,可那又如何?在他们这些累世馨缨的家族面前,那些海商还不是要低眉顺眼、伏低做小。
为何?就因为海商只有浮財,没有扎根地方的根基人手,更没有那世代积累、盘根错节的乡党影响力!海路风险极大,船毁人亡是常事,在他们看来,海商不过是些拿命搏富贵的亡命之徒。
如何能与他们这些“耕读传家”、世代享受安稳富贵的士绅相比?海商最终还是要捧著银子,
求著他们这些士绅接纳,才能洗脱“海盗”的污名,路身体面人的行列。
就在这时,蒋府管家连滚带爬地衝进厅,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道:“老爷!不好了!泉州知府夏允彝·-带著大队兵丁,把咱们庄子围了!说是要清查蒋家侵占的万亩军田,让让老爷交出田契!”
蒋老太公浑浊的老眼中猛地爆射出厉芒,拐杖重重一顿,厉声呵斥道:“混帐东西!慌什么!
我蒋家的大门,岂是阿猫阿狗都能闯的!
什么泉州知府?老夫不认识!传话下去,让家丁守住大门!谁敢擅闯,给我打出去!”他积威深重,管家被吼得一哆,连忙应声退下。
其他士绅脸上则露出了忧色。一人低声道:“蒋公息怒—这夏允彝可不是善茬啊。听说他在溧阳当县令时,就敢带衙役衝进豪绅家抓人;在常州做知府,更是动辑调兵弹压抗税的士绅-手段狠辣,是个不讲情面只认刀枪的莽夫!”
蒋老太公冷哼一声,带著世家大族特有的傲慢:“莽夫又如何?老夫不信,他夏允彝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蒋家百年府邸的门前动武杀人!我儿还是巡抚呢!”
蒋府那朱漆铜钉、气派非凡的大门紧闭著。门外,夏允彝一身緋红官袍,神色冷峻如冰,身后是上百名肃然而立、杀气腾腾的衙役和兵丁,火枪的枪管在夕阳下闪著幽冷的光。
门口,几十名手持哨棒的蒋府家丁紧张地排开阵势,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岐呀”一声,沉重的侧门开了一条缝,管家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带著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傲:“夏知府,我家老太公说了,不认识您这位知府大人,也不想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夏允彝严肃道:“不认识本官?无妨!今日这侵占朝廷万亩军田之事,必须有个说法!既然蒋老太公年高德,不愿移步,本官身为晚辈,自当主动登门拜访,聆听教诲!”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开!休要阻了本官道路!”
管家被他的气势所,下意识退了一步,隨即想起主家的权势,又挺直腰板,语带威胁:“知府大人!这里是蒋府,不是你的知府衙门!强闯蒋府?您可想清楚了!得罪了我家老太公,您头上这顶乌纱帽,只怕戴不稳当!”
“乌纱帽?”夏允彝哈哈大笑道:“本官今日就算把这顶乌纱帽摘了扔在地上踩碎,也要把你蒋家非法霸占的土地,一寸不少地拿回来!来人!”
“在!”上百兵丁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隨本官进府!凡有阻挡者,以抗法论处,乱棍打出去!”
“遵命!”吼声如雷。
夏允彝亲自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一桿上了刺刀的火枪,枪托朝前,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大步向前走去!士兵们紧隨其后,如同钢铁洪流般压上。
蒋府家丁们被这股森然的杀气所迫,步步后退,很快就被逼到了大门门槛前。管家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尖叫:“废物!拦住他们!再退,家法伺候!”
家丁们听到“家法”二字,脸上露出恐惧,硬著头皮停下脚步,挥舞哨棒试图阻挡。
“打!”夏允彝眼神一厉,手中的火枪枪托带著风声,狠狠砸在最前面一个家丁的头上!“砰”的一声闷响,那家丁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软倒在地。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兵丁们如虎入羊群,手中的水火棍、火枪也毫不留情地朝阻挡的家丁身上招呼。
这些蒋府家丁平日欺压佃户、横行乡里或许是好手,但面对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精锐兵丁,根本不堪一击。
惨叫声、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哨棒断裂声混杂在一起,不过片刻功夫,几十名家丁已全部被打翻在地,呻吟哀豪不止。
夏允彝看也不看地上的败者,带著士兵,踏过门槛,昂然闯入蒋府这深宅大院。
然而,刚穿过前庭,来到大堂前的庭院,夏允彝和兵丁们就被眼前的一幕硬生生逼停了脚步。
只见大堂正门高高的门槛前,一张条凳稳稳放著。条凳之上,站著一个头髮白、身著浩命服饰的老妇人,正是蒋老太公的正室夫人!她手中紧紧著一匹上好的白綾,白綾的另一头已拋过粗大的横樑,打上了一个结实的死结!老妇人脖颈正悬在那圈索套之下,只需脚下条凳一倒,便是香消玉殞!
“站住!”蒋老夫人声音尖利,带著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今日谁敢踏过这道门槛一步,老身立时便悬樑自尽!你们就是逼死朝廷命妇的凶手!”
仿佛是一个信號,从大堂两侧的迴廊、厢房中,涌出更多的妇孺!有蒋家的儿媳、女儿,甚至还有年幼的孙辈!她们无一例外,手中都拿著白綾、绸缎,有的掛在廊柱上,有的掛在窗上,纷纷做出要自尽的姿態!一时间,整个蒋府大堂內外,白綾飘荡,如同灵堂!妇孺们的哭泣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还我田產!”
“官府逼死人啦!”
“要夺田,先收尸!”
这悲愴而惨烈的一幕,让杀气腾腾的兵丁们都感到了棘手,纷纷看向夏允彝。
夏允彝脸色铁青,握著火枪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竞会使出这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手段。
而且是全家妇孺齐上阵!这已不是简单的武力对抗,而是將一场土地清查,瞬间升级为关乎道德人伦、逼死命妇的滔天巨浪!若真闹出人命,尤其是浩命夫人自尽,整个福建清田大计都可能因此天折。
“蒋夫人!”夏允彝深吸一口气道:“本官此来,只为与蒋老太公商议军田归属,依法办事,
何至於此?尔等速速下来,莫要做此无谓之举!”
蒋老夫人脖子梗著道:“商议?强兵破门而入,打伤我府家丁,这叫商议?我蒋家的田產,是歷代先祖明明白白、真金白银买下来的!有契约为证!官府今日要行那强取豪夺之事,老妇第一个不答应!夏知府要夺田,就从老妇的户体上踏过去!”她脚下的条凳微微晃动,引得眾人一阵惊呼。
“我等也一样!”周围的妇孺们也跟著哭喊,场面更加混乱。
夏允彝看著眼前这令人室息的一幕,心知今日强闯已不可能。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堂深处紧闭的房门,猛地提高了声音道:“蒋老太公!你躲著不见,本官今日可以不进你这大堂!但军田之事,关乎朝廷法度,关乎万千军户生计,岂是你躲就能躲掉的。
你能在这高门大院之內,用妇孺之躯挡住本官一时,难道你还能在那上万亩田地之上,日日夜夜挡住本官不成?!田在那里,地在那里,朝廷的法令也在那里!本官,还会再来!”
说完,夏允彝不再看那些悬樑的白綾,猛地一挥手:“撤!”
內堂深处,蒋老太公听著夏允彝远去的脚步声和兵丁退出的响动,脸上露出深深的厌恶道:“竖子!莽夫!不讲规矩,不通人情!连巡抚的面子都不给真是世风日下,礼崩乐坏!”
一夜未眠的夏允彝,在泉州府衙后堂刚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心中的鬱结,准备点齐人手,绕过蒋府,直接去田间地头开始强制清丈,既然道理讲不通,门也进不去,那就直接在田土上见真章!
就在这时,一个捕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道:“大人!大事不好!蒋—蒋老夫人她她—·昨夜在府中悬樑自尽了!”
“什么?!”夏允彝如遭雷击,手中的布幣“啪”地掉在地上。虽然早有预感对方会利用此事做文章,但真听到这老妇人竟如此决绝地以死相抗,还是让他心头巨震。
捕快带著哭腔道:“现在整个泉州城都传遍了!都说是知府大人您昨日带兵强闯蒋府,言语逼迫,害得蒋老夫人羞愤自尽!是您逼死了朝廷浩命夫人啊!满城士绅百姓都在议论,群情汹汹。”
夏允彝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衝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半天他只能无奈的苦笑道:“何至於此—何至於用如此—无赖的手段!”
真正的风暴开始了。蒋家这用一条老妇人生命点燃的火,必將把整个福建的清田之火,烧得更加猛烈,也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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