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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駙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1.下降

赵构赐一万八千緡给柔福置妆奩。婚礼当日,为长公主所备的真珠玉佩、金革带、玉龙冠、綬玉环、真珠大衣、褙子、真珠翠领四时衣服、迭珠嵌宝金器、各种涂金器、贴金器及陈设、裀褥、地衣等,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西廊。有文臣諫言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生活用度一向注重节俭,如今长公主出降妆奩排场似显过奢。”而赵构摆手道:“南渡以来,以公主下降朝臣,这是首次。何况福国长公主是朕身边唯一亲妹,妆奩礼仪理应依熙寧年间长公主出降故事,不可过俭。”

是日,駙马都尉高世荣著常服、系玉带,乘马前来亲迎。至宫门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钱幣及玉雕马等彩礼用物行亲迎礼。而此时柔福也装扮停当,在数名女官的扶持簇拥下入正殿向赵构辞行。

赵构枯坐於高高御座之上看著柔福款款走近。她戴著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翬四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面帘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让她盛妆后的容顏变得隱约。著一身褕翟之衣,广袖的对襟罩衫上所绣的长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凌云之势。朱裙后裾长长地曳於身后,使步態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礼说著辞別的话,他却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著褕翟之衣的及笄少女。那时的她朝著御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后经过他身边时悄声唤他,语里暗藏著只有他们明白的秘密,目中闪著温暖的光。

他頷首,让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丝毫不欲与他对视。

他很清楚她的不悦。五年前,她喜悦地邀请他目睹自己的成年仪式,將自己著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记忆。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装,却是在如此怨懟的情绪下任他把自己嫁给一个並不喜欢的人。

而他想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离,与他的绝望,尽在她临去烟波那一转。

礼毕,尚仪请柔福出门乘金铜裙檐子出宫前往公主宅。赵构在想是否起身亲送她出门,然而见她態度决绝地转身而去,终於颓然放弃,麻木地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势,看她逐渐自自己视野中淡出。

送亲仪仗队列护长公主檐子出皇宫正门,前往临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区、赵构赐予柔福与駙马的宅邸。数十名街道司兵列队先行,每人手执扫具、镀金银水桶洒水清道。其后有宫嬪数十人,皆头插真珠釵,身著红罗销金袍,乘马呈双列前导。后面隨行的是赵构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內侍宫人。隨行使臣、宫人分別持四面方扇、四面圆扇、十枝引障及提灯二十、烛笼二十。按礼本应由皇后乘九龙檐子、皇太子乘马亲送,但因中宫虚位,皇储未立,而宫內妃嬪等级最高的潘贤妃又称病不愿为柔福送亲,所以赵构便命张婕妤带赵瑗乘厌翟车行於柔福檐子后相送。

柔福乘的金铜裙檐子约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朱红梁脊,顶上渗金银铸云凤朵为檐,檐內两壁鏤金,装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间绣幔珠帘,檐子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高世荣乘玉驄白马行於柔福所乘檐子前方。他的新娘此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携她而行,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围观路人艷羡的注视,不禁喜上眉梢,扬首挺身策马,马蹄踏於大道上,那清脆的蹄声有乐音的韵律。

他频频转首,透过那两重红罗销金掌扇及行进中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偶尔会窥见长公主的一角裙裾。在过一座桥时,於最前面抬檐子的两人绊了一下,引来不大不小一次顛簸,两侧宫人忙掀帘问长公主可曾受惊,高世荣从她们掀开的缝隙中看见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檐中座椅上,冠下的面帘摆向一边,露出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神情萧索,毫无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於深宫,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惫。他想,於是命眾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公主宅后,张婕妤带赵瑗奉旨赐御筵九盏,筵毕,即告辞回宫。柔福与高世荣继续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礼”,司宫令將切下的一片羊肉送至柔福口边,她只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没有咬出一丝牙印。司宫令请她再食,她摇头不再理睬。司宫令颇有些为难,夹著那片羊肉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荣和言道:“长公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荤食,就不必勉强了。先请长公主进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过去吧。”

柔福闻言当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宫人搀扶便径直朝內走去。当著一干宾客的面,高世荣自不免尷尬,不过好在他父母均不在临安,本来要行的舅姑之礼倒可省去。於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宾客敬酒祝贺。

宾客散尽后,高世荣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见柔福端坐於锦绣销金帐幔中,自己除了九翬四凤冠搁於一旁,刚才的疲惫之色消失无踪,但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备而非羞涩之意。

房中的几名侍女见他进来,忙请他坐下,为他们摆好蔬果点心后便行礼告退,却被柔福叫住,说:“我让你们出去了么?”

侍女们一愣,便不好再走,依旧侍立在两侧。

高世荣猜她终究是靦腆的,所以不好意思与自己独处。他想他应该多与她聊聊天,淡化她对他的陌生感。

只是在女子面前,他並不是个善於表达的人。几句嘘寒问暖式的问候之后,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与她聊什么话题为好。最后目光落到两侧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著对柔福说:“长公主,几日前我无意中在太和楼偶遇一人,据说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过长公主好几年的旧宫人。我想长公主兴许会乐意见她,有故人做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带入了府中,长公主现在要不要见见?”

“旧宫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后抬头看高世荣:“好,叫她进来。”

高世荣答应,当即起身,亲自出门去唤她。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並对身后人说:“长公主就在这里,快进来吧。”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著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著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於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別……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门监在我阁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別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著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立即改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並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长公主可否原谅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没说要问她的罪……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高世荣道:“那日我与几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楼饮酒,其间有人点了她牌请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来献唱。席间同僚们聊起我將尚今上二十妹福国长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问我们福国长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儿柔福帝姬,我说是,她便欣喜地说她是服侍过长公主的侍女。我听她说话是汴京口音,又像是习过礼仪的样子,便问了她一些关於长公主的旧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设法为她脱籍,將她带入府中,让她继续服侍长公主。”

柔福再问喜儿:“你怎么会到临安做歌伎?”

喜儿答道:“我自宫里出来后也不敢回家,流落在外,不久后听说金军要破城,便跟著流民逃往南方。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决定驻蹕临安,就来了这里。但除了会唱几首曲子外身无所长,当初带的財物又早已用尽,只得进酒楼当歌伎。因我是汴京人,渐渐也唱出了点小小名气,才得以长驻士大夫们往来的太和楼,並有幸遇见了高駙马……若蒙帝姬既往不咎,留喜儿在身边,喜儿感激不尽,后半生必尽全心伺候帝姬,以报帝姬之恩。若帝姬嫌弃喜儿,喜儿也不敢多留,从哪里来仍旧到哪里去吧。”

高世荣亦帮她说话道:“她既已脱籍,怎好再让她回去?就留她在宅中吧,若长公主不喜欢,也不必让她近身伺候,隨便让她做些琐事就是了。”

“当然,我岂会赶她走?”柔福说,语气平静,不慍不怒,“喜儿,顾惜自己性命不是错事,我倒很佩服你当时的勇气。那些后来被抓走的宫人就算逃过那一劫,以后仍不免被金人掠走,只是早晚的问题吧了。所以,我不会怪你。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女。”

喜儿大喜,再次叩头谢恩。高世荣见状也露出愉悦笑容,道:“长公主果然豁达宽容,世荣亦替喜儿谢过长公主。”

柔福微笑道:“駙马不必如此客气。”然后转首命一边的侍女,“你们请駙马去西厢房安歇。”

高世荣与侍女均为之一愣。

柔福拉起喜儿,然后对高世荣继续微笑:“我与喜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今夜留她在我房中聊天,请駙马去西厢房安歇,不知駙马是否介意。”

高世荣只好勉强一笑,说:“自然不会介意。那长公主与喜儿慢聊,世荣先走了。”

柔福頷首,再命侍女道:“送駙马。”

2.三朝

次日晚柔福又以同样的理由,留喜儿在房中而让高世荣去別处独寢。高世荣仍然默默接受了她的安排,丝毫没向她流露过任何不悦之色。倒是喜儿觉得过意不去,天明后悄悄来找他,说:“駙马爷,不是喜儿存心拉著长公主说话,使駙马爷不便留下……”

高世荣止住她:“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其实……”喜儿迟疑著说,“这两夜长公主都是等駙马爷一走就命奴婢出去睡……”

高世荣半晌不语,过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嗯,应该是这样。”

喜儿嘆嘆气看著他:“难道就这样下去不成?你不想想法子么?”

“我想,她还需要时间。”高世荣道,“对她来说,我仍是个陌生人。”

这天晚上,他照常去与柔福略聊了聊,然后不待她开口下逐客令便主动告辞,早早地到西厢房睡下。他认为既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志,便应该做到,他不会允许自己因一时急色而让她感到自己有失君子风度,他们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一切应该会渐渐好起来的。

婚后三朝,长公主与駙马依礼入宫谢恩。赵构见了柔福,第一句话便是:“你……好么?”

柔福不答,只转首看身边的高世荣,两剪秋水流光瀲灩地在他脸上迂迴一转,然后含笑脉脉低头不语。

那一瞬高世荣无比错愕。见她含情带笑地看自己,儼然是看心上爱人的意態,此时的柔福,与这几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长公主完全判若两人。虽然暂时不明白她如此转变的原因,但心下自是颇感欣喜,於是也回视著她,明朗地笑。

赵构看在眼里,亦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那就好。”

隨后赵构宣赐礼物给柔福与高世荣,其余入贺的宰执、宗室、侍从、女官、禁军指挥使及駙马家亲属均按等第推恩赏赐財物。朝臣亦上奏章表示祝贺。

一切礼毕,赵构赐宴禁中。席间频频举杯与高世荣畅饮清谈,並不多注目於柔福。

然而不以目光直视她从来不代表他不在看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在高世荣正兴致勃勃地回答赵构隨意问的一个问题的时候,柔福亲自以箸夹了个荷包里脊给他,微笑道:“駙马尝尝,宫里的荷包里脊做得比別处的精致。”

那荷包里脊是以猪里脊肉为主料,配以香菇末、玉兰片末、火腿末,再用鸡蛋摊成薄皮,包馅於其中,裹成荷包状,最后以油炸至金黄色,因形似菸袋荷包,故名为荷包里脊,是一道宋代宫廷名菜。

见柔福亲自为自己布菜,高世荣喜不自禁,道谢后便低首咬了一口,顿觉这东西皮酥馅鲜,甘美非常,暗暗倒有些奇怪:以前並非未吃过荷包里脊,竟从未发现它会美味至此。

吃完转首,看见柔福碗中空空,像是什么菜都不曾动过,高世荣便关切地问:“长公主胃口不好?是不舒服么?”

柔福笑笑摇头,道:“我想吃点煨牡蠣。”

煨牡蠣摆在离她较远的地方,高世荣立即伸手为她夹了一个放进碗中,再问:“可还想要点什么?”

柔福夹起牡蠣尝了尝,依然微笑著说:“自然还有,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张婕妤见状笑道:“这俩小夫妻,新婚燕尔的,果然恩爱。高駙马对长公主无微不至,长公主真是嫁对人了。”

潘贤妃与吴才人均含笑附和。

柔福淡然道:“这应该多谢九哥,是九哥为我找了个好駙马。”

赵构仰首將手中半杯残酒一饮而尽,水晶酒杯倾斜起伏间折射的晶亮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瑗瑗是朕的妹妹,”他说,“朕为她做的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本来以为,今日柔福的態度表明了她对他的接受与认可,但甫一回府,便发现事情並非如此。

他扶柔福下车,柔福站稳后轻轻將手臂自他手中抽出,旋即径直朝自己臥室走去。

他想当然地跟在她身后,她觉察到,便转过身,漠然视他的眼神寒冷如秋风:“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駙马回房吧,不必亲送。”

他愣怔著停下,目送她远去,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在人前私下对自己的態度会有天渊之別。刚萌芽的希望被她陡然掐灭,她给了他在沙场上都不曾领略过的强烈的挫败感。

分房而居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决定。柔福不再找任何藉口,一到晚上就命人去西厢房为他铺床,自己也习惯早早地闭门休息,而高世荣亦不勉强,为防她误以为自己有意纠缠,甚至晚膳后都不再去她房中,有什么话全在白天与她说。

平日彼此见面说话都很客气,高世荣黯然想,这倒真成相敬如宾了。

赵构却像是很喜欢这个妹夫,常召他去与自己燕射田猎或聊天,並组了一支固定的击鞠队,命高世荣负责训练调教,通常一教就是一整天,因此他每次回宅时通常天色已晚,且疲惫不堪,只想躺下休息,倒没精神去想柔福的事了。

一日傍晚赵构又召高世荣入宫,说是想与他下棋。高世荣入宫后內侍告诉他说有將领自前方归来,官家正与其议事,请駙马稍等片刻。这一等便是几个时辰,待赵构现身时三更已过,赵构倒似兴致不减,仍与他对弈一局才放他回去。

令他大感诧异的是回到府时柔福居然还没睡,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厅中,看他进来,凝眸看他,说:“你回来了。”

“嗯。”他忙点点头,有些惊喜地问:“长公主在等我?”

“不,”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会留你到什么时候。”

他失望地低头,儘量拉出个笑容:“皇上大概是爱屋及乌,所以常召我入宫面圣,以示对长公主的恩宠重视。”

“他召你你便都去么?”柔福冷道,“他不过是召你陪他游乐,让你教他的马球队打球,算哪门子的恩宠重视?好端端的駙马,不知道关心天下事,倒变成了个马球教头。”

“长公主,”高世荣睁目,语中带了一丝怒气,“你以为我不关心天下事么?是今上把我的所有实权都撤去了,现下我这防御使是全然的虚职,我根本无资格过问政事。”

柔福笑了:“当然,他当然会这么做,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后悔了么?”

高世荣一声嘆息,道:“不,我至今不悔。”

“好。”柔福道,“以后我九哥再召你去干这些事,你可以婉言拒绝,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想看你这么晚回家。至於政事,你不必过问,但你要懂得看、懂得听。与同僚相处时小心一些,別与权臣或武將来往,尤其是秦檜,离他远点。”

高世荣闻言道:“长公主还不知道么?昨日皇上已罢去秦檜尚书右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之职,降为为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柔福双目一亮,略有喜色:“他终於弃用此人了!”

秦檜去年为相以后,因欲与左僕射吕颐浩爭衡,便伺机拉拢名士以植人望,组织自己的党羽。吕颐浩亦发现秦檜在排挤自己,遂举荐前宰相朱胜非出任同都督,以联手对付秦檜。赵构对秦檜植党揽权之事亦心知肚明,对他“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论调大为不满,早有弃用之心,听了吕颐浩的建议,便將朱胜非召回行在赴朝堂议事。

“殿中侍御史黄龟年前些日子曾弹劾秦檜专主和议,阻止国家恢復远图,並且植党专权,倾轧朝臣。秦檜惶恐之下便上章辞位,但皇上当时没有答应。”高世荣继续对柔福道,“据说后来吕颐浩与参知政事权邦彦私下又向皇上进言,列出秦檜任相以来种种错处。皇上听后召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綦崈礼入对,告诉他秦檜所献二策,大意是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如此而已。又说:『秦檜当时说为相数日便可以耸动天下,如今完全不见其效。』当下便御笔亲书吧秦檜相位的圣旨大意交付綦崈礼。綦崈礼依圣意写成詔书,次日皇上於朝堂上公布,並称朝廷再不復用秦檜。”

高世荣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长公主一向不喜此人么?看来长公主颇会识人,早已看出秦檜必將失势,所以才会叮嘱世荣莫与他来往。”

柔福缓缓起身,掉头离去,留给他一句话:“不止秦檜,你若想安稳度日,所有权臣和武將就都不要交往,包括吕颐浩、朱胜非,甚至张浚……”

3.荣德

到了九月,赵构將秦檜的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之职也全部罢去,高世荣料想柔福会对这消息感兴趣,便很快告诉了她。

柔福听后问:“朝中大臣们怎么议论此事?”

高世荣答:“都说皇上力图中兴国家,求治心切,才听信秦檜之言,让他主持內政。而秦檜能力有限,私心过重,不以宽大之政辅皇上仁厚之德,反而行苛政、植党羽,大肆排摈异己。皇上虽一时误用此人,但及时將其罢免,不失明主作风。”

柔福微微一笑,问:“而今那些秦檜培植的党羽必定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是,”高世荣亦笑了,“都急著想法转投吕颐浩门下呢……另有些看得较远的,开始巴结朱胜非了。”

柔福頷首道:“秦檜空下来的尚书右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吕颐浩定会建议九哥让朱胜非补上……只怕张浚会有些麻烦。”

“长公主是说吕朱二人会联手排挤张浚?”高世荣想想,说,“未必吧?当初朱胜非在苗刘之变后自请辞职,皇上问他何人可继任,他就推荐了吕颐浩与张浚,可见他对张浚颇为赏识。”

柔福盯著他瞧了一阵,忽然不禁地大笑开来。高世荣不解道:“长公主为何发笑?”

少顷,柔福收敛了笑意,这才对他说:“没什么。只是一下子明白了九哥为何说他为我做了最好的选择。”

高世荣隱隱意识到什么,略有些羞惭地垂首:“长公主是觉得我愚笨,无甚见识么?”

柔福摇摇头,没就此谈下去,只说:“我听说朱胜非当初答我九哥的原话是:『以时事言,还须吕颐浩、张浚这两人。』玄妙处尽在短短『以时事言”四字上。”

“那么说,朱胜非辞相实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之举,或许还受过张浚明里私下的暗示讥刺,所以心有不甘,对张浚有牴触怨懟之意?”高世荣再问。

“这我不能肯定。”柔福道,“苗刘之变中朱胜非与叛將虚与委蛇,有助於缓解事態、为勤王之师爭取了不少时间,可说有功。但张浚对他的確是颇有些不满的,大概是认为他为相不力,以至引发苗刘之祸,且与叛將有诸多来往,难脱干係吧。在呈给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胜非,遣辞用句很值得人细细品味。”

高世荣诧异道:“长公主可以隨意查阅这几年来大臣们呈给皇上的上疏?”

“不过是偶尔听我九哥说过一些吧了。”柔福手托茶杯,浅抿一口,轻描淡写地说。

高世荣又问:“吕颐浩与张浚当年曾在勤王过程中通力合作,此后也未见有何衝突,若朱胜非欲排挤张浚,吕颐浩就一定会与他联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亲兄弟姐妹到了关係个人私利时都常会翻脸无情,何况一朝之臣?再说,但凡女子,总不愿意与貌胜於己的美女並列於人前,想来男人也一样,较强的潜在对手,还是早些排除比较好。”

其后事实確如她预料的那样,几日后,赵构下旨命观文殿学士、左宣奉大夫、提举醴泉观兼侍读朱胜非守尚书右僕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当时宣抚处置使张浚领军驻於川、陕等地,行事刚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於他而不达目的,便开始造谣誹谤他,称他滥杀无辜、用人不当等等。朱胜非任相后听到誹谤张浚的言论,便上奏赵构,频频论其所短,於是赵构遣显謨阁直学士、知兴元府王似为川、陕等路宣抚处置副使,与张浚相见,和他一同治事,名为辅助,实为监视。张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后便上疏辞职,赵构不许,但下詔罢去张浚宣抚处置使之职,命其回临安,依旧知枢密院事,任徽猷阁直学士知夔州卢法源为龙图阁学士、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前往川陕与王似同治事。

“这知枢密院事张浚看来也做不长久,一时的失势是难免的了。但吕颐浩与朱胜非也不见得就算贏,指不定哪天又会被人踩下去……这帮人,国没治好,靖康前的朋党之爭倒学了个十足,都以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们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说到此处,柔福双目熠熠生辉,樱唇挑出一道骄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睫一垂,嘆了嘆气,“唉,是九哥……”

高世荣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见解,可这却並不是他希望她拥有的优点。他其实更愿意与她漫步间、吟诗赏月,听她轻言软语地与自己聊些生活琐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与他討论国家大事。无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为人妻者应有的举止態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愿意照此改变自己。她可以很乾脆地拒绝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议,却不允许他在她问朝中发生之事时面露搪塞之色。

到后来,他被迫把与她討论政事视为一大乐趣,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別的共同话题。

这年十二月某日,赵构忽然遣內侍至公主宅请柔福入宫见驾。此前每逢宫中有何节庆之事赵构都会宣她入宫,但柔福总是称病推辞不去,自己更不会主动去,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著內侍,说:“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远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请你回稟九哥,说待我身体好了才能应召前往。”

內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长公主贵体违和,故特选了两名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车马宫人也都备好了,一路上臣等会小心伺候长公主,绝不会出半点差池,请长公主放心。这次官家宣召长公主实是有大事要与长公主商议,所以再三叮嘱臣,要臣务必把长公主请回宫。”

“什么大事?”柔福问。

內侍压低声音答道:“有一从北方来的女子自称是荣德帝姬,现已被送入宫,但官家与荣德帝姬並不熟识,一时无法辨別其真偽,所以请长公主入宫验视。”

荣德帝姬是赵佶第二女,成年后下降左卫將军曹晟,曹晟早亡,她独守了几年寡,后来在靖康之变时亦隨一眾宫眷被虏北上。现被接入宫的这个女子也称自己是从金国逃归,这姐姐早早出嫁,赵构早已不记得她的容貌,现今临安宫中之人也无认识她的,问那女子一些宫中旧事,她答来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事关重大,赵构终究不好断定,而荣德帝姬与柔福是姐妹,当年又一同北上,见面的机会理应不少,因此柔福显然是现在最有可能辨別出其真假的人。

听完內侍解释,柔福一笑:“这倒有点意思。好,我去。”於是命人请出高世荣,二人同乘一车入宫。

柔福未见那女子之前,先听赵构细说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后赵构问她:“如何?像是真的么?”

柔福一沉吟,轻笑道:“是真是假,我说的都作不得准,最好让她自己说吧。”接著问婴茀:“她见过你么?”

婴茀一愣:“我?我入宫时荣德帝姬已经出嫁,我並未见过她。”

“那么这次呢?”柔福再问。

婴茀说:“这次我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她肯定是没看见我的。”

“好。”柔福隨即一牵婴茀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敛目地独坐在安置她的宫室中,年纪看上去確与荣德帝姬相若,亦有几分姿色,態度温良和顺,见赵构带著柔福等人进来,便立即起身相迎。

赵构命她平身,和言对她说:“二十妹瑗瑗来看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吧?”

女子抬首,朝他身后看去。柔福与婴茀並列站於赵构身后,高世荣未便走近,离他们略远些。

女子目光先落於柔福身上,渐渐移去看婴茀,须臾又移回柔福这边,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开口便先笑了,转首对婴茀说:“瑗瑗,你怎么不过去唤姐姐?是不认识了么?”

婴茀会意,走至女子面前,襝衽一福,轻唤:“二姐。”

那女子顿时双目闪亮,笑容绽现,十分亲切地拉著婴茀的手说:“许久不见,瑗瑗妹妹越发美丽,与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柔福当即忍俊不禁地引团扇掩口笑了起来。女子迷惑地看她,问婴茀:“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认吴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叫人怎么回答你好呢?我记得上次见你是在三年前吧?我的变化就如此大么,竟站在你面前你都会认错。”

女子剎那间面如土色,颓然跪倒在地,深垂著头无言以对。

“贱婢。”赵构冷斥她道:“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有几颗脑袋?”

那女子嚇得全身哆嗦,泪水奔涌而出,拼命磕头却说不出话。

柔福笑笑地对赵构说:“嘖嘖,九哥拉长了脸好嚇人,嚇坏她了。”然后斜首看那女子,道,“你为何要冒充荣德帝姬?讲来听听。”

女子迟疑了半晌,终於断续道出真相。原来她姓易,是汴京人,嫁与一商人为妻,家境原本不错,但靖康之变时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后来偶遇一个昔日护卫宫眷的禁兵,带她南下,並跟她讲了许多荣德帝姬的旧事。建炎四年赵构迎回柔福帝姬,並待其异常优渥,此事已广传於民间。易氏听后便心动了,现下她找不到昔日亲人,那禁兵亦弃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艰难。她知荣德帝姬身陷金国,归国无期,觉得自己已知道不少关於她的事,年龄又与她相仿,若自称是她,想必也无人能看破,因此才决定孤注一掷地试试运气。

待她说完,赵构再不看她,直接命身边內侍:“拖下去。”

两名內侍应声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问:“官家欲如何处置?”

赵构语气淡淡,只语片言却有如磨出利刃的冰:“著大理寺定罪杖毙,示眾。”

易氏闻言立时惊恐地哭喊起来。那是一种高世荣从未听过的诡异的声音,狰狞如兽鸣的號叫和悲绝哀慟、像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哭声,全不似一个如此柔弱女子所能发出,激烈震耳,於深重的绝望中表达著她对死亡的抗拒,和对被剥夺生命的不甘。

听得他心生寒意,不觉转目凝视柔福,担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却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適才的笑意甚至还縈於她唇边尚未隱去。待內侍把易氏拖出宫门后,她回看赵构,问:“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会將我杖毙么?”

赵构蹙眉道:“我不做无意义的假设。”

柔福朝他走近,莞尔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还是不想说你会杀我?”

“你现在还活著,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这个答案满意么?”赵构似笑非笑地说,但旋即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瘦了许多。”

“嗯,”柔福頷首,“因为我不开心。”

“生九哥的气?”

“你说呢?”

“现在气消了?”

“没。”

“我看见你笑了。”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呵呵,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样?”

“我在亲自教他念书。所读之书他都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是极好的。”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殿中写字。”

“那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

他们继续聊著,很自然地一起出门朝赵构的福寧殿走去,都没想起身后的高世荣。高世荣尷尬地留於原地,不知是否该跟他们同往。

细细品味两人的对话,讶异地发现赵构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对柔福以“我”自称,而柔福对他亦直称“你”,淡如香的亲密流动於他们寻常对答间,那是他从未企及的感觉。

怔忡间有人走到他身边,唤他:“高駙马。”

4.红梅

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长公主与官家去看瑗了,駙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駙马与长公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一会儿若长公主想起駙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駙马呢。”

她几时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低嘆一声,道:“长公主並未让我隨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婴茀摇头道:“駙马多虑了。长公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同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隨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是么?”高世荣不敢做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於愚钝,对下降一事长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婴茀依然含笑说:“駙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再说,长公主个性较强,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駙马,也万万不会溢於言表,多半倒会与駙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但若駙马因此误会而远离长公主,那可就当真违了长公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高世荣听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婴茀以前是服侍过柔福的侍女,与柔福相处日久,必然是相当了解她的,她说的话想必有理,於是心底那缕晦暗许久的希望被她的话点亮不少,诚恳地请教她:“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婴茀道:“说起具体应做什么就很琐碎了。无非是多接近她,设法討她欢心,多留意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不时找来送给她,也不必总选贵重的,只要做得別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记得长公主小时候总想跑出宫去玩,駙马不妨常抽空带她离家游玩,荡舟游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错……”

听到这里,高世荣插言道:“这点我亦曾想到,可长公主如今似对游玩之事毫无兴趣,终日自锁於宅內,连自己房门都不常出,更遑论与我一同出游。”

“那怎么会?”婴茀笑道,“大概是长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牵著瑗四处漫步,宫中每一角落都被他们游遍了……对了,长公主很喜欢小孩,若与駙马早得贵子,有子万事足,性情必然会重又开朗起来,所有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自己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以现在与柔福之间的状態,如何能有孩子?此话高世荣无法说出,唯有呈出一丝苦笑。

婴茀见状略略朝他走近一步,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却仍然柔和而清晰:“駙马真是谦谦君子。在长公主面前表现温文尔雅是没错,但一味恭谨守礼似显太过。駙马身为长公主夫君,万事都毕恭毕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长公主真正希望的。”

这真是个聪颖明慧的女子,仅从他与柔福的神情举止就猜出了他们之间的问题。高世荣诧异而感慨地看著婴茀,顿时明白何以赵构在眾妃中特別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伤。他原本踌躇满志的人生已被与长公主的婚姻裁得残缺不堪,却换不来一个有婴茀一半温婉柔顺与善解人意的妻子。当然,他不会言悔,但无法抑止自己为此深感遗憾。

绍兴三年正月初七午后,高世荣自外归来,进门时习惯性地问前来迎接的家奴长公主在做什么,家奴答说在后苑梅堂赏梅。那日雪后天霽,满园梅均已绽放,尤以梅堂中各类佳品为盛,远远地便可闻见其清雅芬芳。高世荣亦有了些兴致,当即迈步穿过中堂迴廊,朝后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红梅,均属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柔枝、千叶等名品。深深浅浅的红色朵或疏或密地簇於梅枝上,姿態千妍,映著一地净雪,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有风吹过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积了一层的胭脂。

高世荣举目望去,不见柔福在院中,环视一周,发现她躺於梅堂厅中正对圃的贵妃榻上。门上的锦帘綃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层有雪狐镶边的红缎锦被搭在身上,朝著门外侧臥而眠,睡意正酣。

走进去,伺候在周围的喜儿等侍女向他行礼请安,他以指点唇示意她们压低声音,以免惊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娇憨神情,轻声问喜儿:“长公主赏赏倦了么?”

喜儿答说:“长公主先是漫步於院中赏,后来乏了,便命人把贵妃榻搬到厅中门边,斜倚在其上继续看。觉得有些冷,又让人取了半壶內库流香酒,独自饮了三杯,渐有点醉意,就睡著了。我们本想送长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说不许。駙马看是任长公主继续在这里睡好呢还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荣弯身帮柔福掖了掖锦被,温柔地凝视著她答喜儿的话:“她既喜欢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睡吧。”

喜儿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駙马在这里陪长公主吧,我们退到偏厅去,若駙马需要点什么,再命我们过来。”

高世荣点点头,於是喜儿等人行礼告退离开。

他记忆中柔福的肤色呈苍白色时居多,而此时许是因饮酒的缘故,她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將散,眉眼旁的顏色为淡淡荔红,像著了唐人仕女图中的“檀晕”妆,两眉横烟,不须再亮出她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已是嫵媚之极。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晕无端上玉肌。”苏軾这句咏梅诗悄然浮上心间,却觉得此诗本就应赋给此时的柔福,若用来形容那一片开得喧囂的红梅,倒是浪费了。

有风吹进,依然间有零落的瓣,有一片轻轻飘落在她的樱唇边。

这景象令高世荣想起寿阳公主梅妆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閒臥於含章殿,庭中梅正盛,有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额上,五片瓣伸展平伏,形状美丽,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后才隨水洗掉。宫中女子见后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都在额间作梅状图案妆饰,命名为“落梅妆”或“梅妆”。

柔福唇边的瓣有小巧的形態和娇艷的顏色,唇际原不是个合適的位置,可衬在她脸上就连这点不妥也被轻易化去。瓣下她的肌肤和唇色显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別的女子见了,也许也会效仿著在唇边点贴鈿吧。

高世荣一壁想著,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轻柔地以双唇自她脸上衔起了那片瓣。

她肌肤之味尤胜於梅清香,馨香而温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缕淡淡酒香有奇异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时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任何肌肤,就连他以手扶她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轻嚼含在口中的那片瓣,渗出的汁味道隱约苦涩。

他的目光復又凝於她唇上。饱满的樱唇弧线精巧,美如瓣,並无施朱,但天然殷红,应该也有温暖的温度。

无可救药地为此沉沦。他再度低首,缓缓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睁开双目,在他触到她之前。

他一惊,所有动作就此停止,那时他与她的脸相距不过半尺。

她不惊讶,更不害羞,只冷冷盯著他,剎那间高世荣觉得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荣站直退后,局促不安,想向她解释点什么,但甫一开口所有言辞便缩回喉间,结果终是无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变,甚至懒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態躺著,只用凌厉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为,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某种联繫。

感觉寒冷,才想起现在其实仍是冬季。他终於承受不住,疾步离去。却又无比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属於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顏面无存地落荒而逃。

5.粉黛

此后许久,高世荣都儘量躲避著柔福,不主动接近她,但柔福依然常命侍女来请駙马过去,让他把最近的政事告诉她,面对著他神色也镇定自若,像是全然忘了那日梅堂之事。渐渐地高世荣倒也能像以往那样语调自然地与她交谈,只是举止更加恭谨,连她的衣角都不再碰一下。

一日高世荣与几位好友相聚品茶聊天,其间眾人闻见一位校书郎身带女子脂粉香,於是不免就此取笑於他,但那校书郎却並不窘迫,只不紧不慢地笑著自袖中取出一粉青小瓷盒,道:“最近听说坊间有售以赵飞燕所用古方秘制的『露华百英粉』,粉质净白幼细,且杂以名香,芳香馥郁,一旦著面数日不散。我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盒欲带回给拙荆匀面。”

眾人接过一看,都觉粉质確实与眾不同,尤其那扑鼻异香,非寻常妆粉可比,就连那盛粉的粉青瓷盒也製得特別精致光润,小小的盒身上绘有笔触婉约鲜活的飞燕“归风送远”舞图。图中立於男舞者掌上的赵飞燕裙袂飘飘,身姿轻盈婀娜,有即將御风而去之势,观者无不讚嘆。

人问:“价值几何?”

校书郎缓摇羽扇,施施然答:“与金等价。”

眾人嘖嘖称奇,都道校书郎捨得重金为夫人购妆粉,可见伉儷情深。

高世荣听在耳里,便想起了吴才人劝他留意买礼物赠柔福的话:“只要做得別致精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於是问校书郎:“这粉何处有售?”

校书郎笑了:“高駙马必是也准备买一盒赠与你家那位长公主吧?如今皇上只剩这一位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既下降给了駙马,駙马自然是百般珍爱的了,妆粉这种小东西也时时留意为长公主寻觅,这駙马当得果然上心。”

旁人也一併插言凑趣:“不错不错!駙马当日击鞠赛后当眾求婚,早已在朝廷內外传为佳话,现在夙愿得偿,当然会与长公主你儂我儂,情深意重了!”

此后的话题尽数转为以高世荣与柔福为主题的玩笑,听得高世荣面红耳赤,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但一直对那盒与金等价的露华百英粉念念不忘,別过朋友后当即策马直奔诸市,一间间店铺逐一询问,直至天色黑尽才终於找到有售之处。喜不自禁,立即重金购下,並在商人的推荐下另购了同样价值不菲的一瓶大食国蔷薇水和一盒西域“回回青”石黛。

满心喜悦地携之回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柔福。柔福倒没睡下,坐在房中与侍女閒聊,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她颇感诧异,因他很久未在夜间踏入她房中,且又这般著急。

他取出买的妆品给她,一一解释了品名,只说听闻这些东西质优於凡品,所以为长公主购下,但把求购的情形略过不提。

柔福瞟了那被喜儿接过搁在桌上的妆品一眼,浅品一口散发著香草味的香薷饮,才淡淡道:“心急火燎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买了这样的东西?”

仿若一卷冰浪迎面击来,激冷之下,高世荣无言以对。

“那露华百英粉的製法古书上从未有详细记载,而今商家胡乱加些香料,就附会著说是赵飞燕所用之物,你竟也相信?”柔福以二指拾起那盒露华百英粉,略闻了闻便蹙眉拋开,“好刺鼻的麝香味。想是配製妆粉的人听说赵飞燕爱用麝香,便加足了分量,却不知赵氏一味滥用麝香,最终导致不育。这样的东西,岂是能用的?”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高世荣,柔福从容说道:“我从来不用加了过多香料的水粉,那有损肌肤。平日用的粉,都是九哥命昔日汴京宫中的老宫人特意为我配製的。选料做法都与寻常坊间所售的粉不同。是以新上市的白米辅以一定量的微紫陈米,拣净杂质后,分別以大小不同的磨子细细研磨,磨后再以细纱筛子筛,然后再磨,反覆五六次,待粉磨至极细后再將两种细粉按比例掺和,具体多少要据我当时肤质肤色来定,一丝错不得的。铅粉用量极少,仅以使米粉鬆散、不粘结、能著面为度,要防铅毒影响肤质。至於香料,几乎不加。制出的粉色泽微黄,很是细软,我一向用惯了,若改用坊间妆粉,必有不適之感。”

言罢拈起那精致琉璃瓶所盛的蔷薇水,瓶塞也不拔,尚未引近鼻端就已搁下,似笑非笑地问高世荣:“你说,这是蔷薇水?”

高世荣有些忐忑地点点头,解释道:“据说,这是大食人采蔷薇上露水製成的,香气最是纯净馥郁……”

“以讹传讹吧了。”柔福打断他,道,“上露水再香也有限,岂能做香料?制大食蔷薇水要先採清晨带露初绽的蔷薇,选取形状色泽纯正一致的瓣,其余的一概弃去,再用白金为甑,將蔷薇瓣蒸气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故馨烈非常,长香不败。真正的大食国蔷薇水虽盛在琉璃缶中,缶口以蜡密封,但香仍可透彻而出,数十步外犹可闻见。若洒於人衣袂上,经十数日尚有余香。近年宋人仿效大食造香,无奈国中蔷薇非大食良种,色味相去甚远,便有奸商胡乱取中土蔷薇,杂以素馨茉莉制之,”目示桌上琉璃瓶,断言其品质,“你买回来这瓶便属此类,其香亦足袭人鼻观,但与大食国真蔷薇水相较,犹如奴婢之於闺秀。”

高世荣面色青红不定,尷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听她说完蔷薇水,目光不禁落在剩下的画眉石黛上,知她少不得又要对这石黛加以贬损。果然柔福冷眼看著那“回回青”说:“回回青出自海外,一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俗妇,见其价格昂贵便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其实若论画眉效果,比起波斯螺子黛可差远了。以前汴京宫中女子多用螺子黛,但这种青黛每颗值十金,南渡之后九哥觉得宫人用此画眉太过奢侈,便不许再用,所以现在我们只得用自製的画眉集香丸。若论製法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要费些工时:以真麻油灯一盏,多著灯芯,搓紧后点燃,其上覆一个小小碗碟,让燃灯所生的青烟凝结於碟底,集多了便扫下,反覆数十次直到量足。然后用少许龙脑调入一点油中,倾入烟內,和匀,待凝结后就可用了。制出的画眉墨细腻纯净,馨香宜人,画出的黛色相当漂亮,远非用柳枝、杉木烧制的炭墨烟煤可比。虽仍比螺子黛略差些,但也可以將就著用,石黛颗粒太粗,我是不大敢用的。”

明里看似在解释她寻常所用粉黛香水的製法,实是近乎不留情面的奚落,听得高世荣心灰意冷。本想儘量以浅笑来化解是时的尷尬,却终究无能为力。强自压下涌上的一口气,任它鬱结在心中,一咬唇,道:“是世荣唐突,擅自为长公主买来这些粗糙妆品。既然长公主用不上,那就扔了吧。”

“那倒也不必,始终是駙马费心买来的,扔了可惜。”柔福微微一笑,转首看看喜儿,再问高世荣:“若我把这些粉黛香水赏给喜儿,駙马介意否?”

高世荣漠然道:“长公主看著办。”隨即掉头摔帘而出。

柔福收敛笑意,对喜儿道:“还不拿去?是你的了。”

喜儿迟疑地看著妆品,訥訥地说:“长公主……駙马其实对你很好,买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你就算不喜欢,也不必……不必如此……”

“我若收下他这些东西,他又该想入非非了。”柔福淡然道,“有些时候,不能对人太好。我后悔当初对他那一笑,引他飞蛾扑火般地闯进来。否则,现在我与他都会自在许多。”

6.鞦韆

弄巧成拙的粉黛事件令高世荣再不敢轻举妄动,在柔福面前日趋消沉而被动,除了日常的嘘寒问暖外,亦不隨便做什么意在討她欢心的事。而柔福像是相当满意他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日间请他过来聊聊时事,晚上各自就寢,互不干犯,在人前倒也知道顾及駙马的面子,每每装作与他十分恩爱的样子,偶尔还会为他向赵构討些封赏,因此外人谈及时都道这是段美满良缘。

“駙马爷,长公主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你可得准备个別致一些的礼物。”绍兴四年某日黄昏时分,喜儿如此提醒高世荣。

“又”快到了?是,算算时日,的確又快到了。一年前他在宅中为她庆贺生辰,赠她名贵的珠宝,她却不屑一顾。回想他当时那喜宴后惨澹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故,一切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般。

他们成婚已经近两年了。近两年的时光消逝无痕,他放弃了曾经拥有的战场,却在感情上一败涂地,浑浑噩噩的生活甚至磨平了他目中原有的锐气,而让他学会凝望著她远处的身影颓然嘆息。

面对喜儿,他浅浅苦笑:“再別致的礼物,由我手中送出,她都不会喜欢。”

“不是呀,若是用心选择,必会找到长公主中意的东西。”喜儿嘆道,“唉,你这么快就放弃了么?这才多久呢?你们还有大半辈子要过。长公主以前是个很和善的人,对任何人都十分友善,现在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只要駙马持之以恆地关心照顾她,她应该总有被感动的一天吧?这次长公主生辰,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我想到了一个礼物,並不贵重,但可以保证是长公主喜欢的。”

高世荣默然良久,问:“那是什么礼物?”

喜儿一笑:“鞦韆。记得长公主以前在汴京宫中最爱这个,后来隨道君皇帝退居龙德宫,也还常常偷跑出来,去艮岳樱树下盪鞦韆。现在我们公主宅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鞦韆架,駙马不如为长公主在后苑立一个,待长公主生辰那天带她去看,长公主必定会很喜欢。”

他採纳了喜儿的建议。私下命人造了一个鞦韆架,在柔福生辰前一天夜里悄悄运进公主宅,连夜立好在后苑中。第二天柔福到后苑散步时看见鞦韆,果然双眸一亮,走至鞦韆旁,以手轻抚那据喜儿的描述、按艮岳宫中的式样制出的精致坐垫和双索,若有所思地细细看著。

“长公主,这是駙马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喜儿忙走近她身边解释说。

“是么?”柔福转首看了看高世荣,道,“駙马费心了。”

虽然她脸上没有明显的喜色,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言相向,语调甚至可以说温和。高世荣暗自一喜,庆幸这次的礼物选得適当。

那一天她像是心情不错,命人就在后苑设宴,席间频频与高世荣对饮,却又不胜酒力,不久后便飞霞扑面,闭目以手支额,最后仍是支撑不住,便索性伏案而寐,娇慵无限。

“长公主醉了,你们扶她回房休息吧。”高世荣见状吩咐两旁侍女。

侍女答应,过来搀扶,但柔福却扬手推开,不要她们扶。於是喜儿轻轻朝高世荣努努嘴,示意他自己过来相扶。

短暂的犹豫后高世荣终於下了决心,起身去扶柔福,发现她此刻浑身无力,柔若无骨,几乎不能站立,於是乾脆伸出双臂將她整个人横抱而起,迈步朝她臥室方向走去。

她並未因此受惊,其间只迷濛地半睁星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安寧地闔上,还將脸埋在他怀中,乖乖地依偎著他任他抱著走。

放她在床上睡下,一时不捨得走,便坐於她床头,欣赏她的睡態。此时的她多么可爱,眼帘轻合,蔽住了平日冷漠的目光,她美丽的面容顿时显得柔和,並且不会拒绝他的接近。

“长公主……”他不禁地轻唤出声。

她无任何反应,依然一脉沉睡模样。

没有了咄咄逼人的长公主架子,眼前沉睡著的温婉柔顺的小女子才更像是他梦想中的妻。忽然想起以前一直是叫她“长公主”,而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其实他很想改变他们夫妻间客气的称呼,只是每次尚未来得及尝试,便都在她盛气凌人的注视下退却。

此刻的情形给了他自然的机会与勇气,他满心爱怜地以手去抚她的额发,她的脸颊,柔声唤她:“瑗瑗……”

並未期盼得到她的答应,然而她居然应声,依然闭著双目,迷糊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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