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失去了脱身的机会。”赵楷怜惜地搂搂她的肩,说,“我与爹爹怜你幼年丧母,所以一直对你百般呵护,不想你长大后,却活得比別人辛苦。”
柔福在他的凝视下涩涩地笑了笑,避过针对自己的话题,问:“往日熟识的人都被你问遍了,却为何独不问兰萱嫂嫂。”
仿若一滴雨跌入水面,漾起几层波圈,赵楷眸光有了些微变化,他转首看向別处,沉默无语。
“你知道她的事?”柔福问。
他摇摇头,神色黯然。
柔福再问:“那是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猜到?”
又待了片刻,他才淡淡回首,看著她微笑,而目底已浮起悲伤:“好,告诉我,她怎样。”
於是她告诉他兰萱为守贞坠井的事,他平静地听著,丝毫不觉得惊异,像是听她说的只是件早已心知的旧事。等她说完,他勉力浅笑:“她是兰萱,不这样,又能如何?”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令他几乎无力站立,一手猛撑在身边桃树上,晃动了枝椏,乱红飞中,一口鲜血激涌而出。
柔福忙双手扶他,垂泪问:“楷哥哥怎么了?早知如此,我便不提此事。”
“楷!”远处一直在注视著他们的朵寧哥见状亦惊叫一声,急急地朝他们奔来。
“即便呕尽一身鲜血,也还不清临別时她为我流的两滴泪。”赵楷说,自己的泪亦隨之而落,“她是我看不破的那处红尘。”
渐渐泣不成声,他开始动容地哭。这异常的情绪亦惊动了冷眼旁观的宗雋,他走近,以漠然的神態看著这南朝皇子,心中不是不讶异。只窥他一眼,便知他是个端雅入骨的人,无论身处何境都会精心维持自己无垢容止,不会允许自己在人前失態,想必连含怒之时,一举手一拂袖都依然温雅无匹,而现在,他在毫不掩饰地慟哭,像个孩子般伤心。
朵寧哥手足无措地劝慰他,却全无成效,最后抬首一扫柔福,蜜色的脸庞被怒气染得通红:“你跟他说什么了?”
柔福拭了拭泪,两眸空濛:“我如今才知,兰萱嫂嫂对你何等重要,可你当初为何……”
“她的一生纤尘不染,又生就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把我看得太清楚。我,大抵是让她失望的吧。”良久,赵楷才略平静些,而一重淒郁仍深锁在眉间,“我对她,越在乎,越害怕,便越疏离。这些我是过后才想清楚,而一切已不可重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是汉话,朵寧哥听不懂,终於忍不住插言问。
柔福看著这个刚才对她剑拔弩张的女真姑娘,掩泪朝她友好地笑笑,再对赵楷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赵楷轻轻嘆息,温和地凝视她:“你呢?不要再让我们的错失累及你,背负你不该承受的东西。你本无辜,要学会善待自己。”
柔福瞥了瞥宗雋,面对兄长,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立半晌,结果也唯一嘆。
朵寧哥见他们自顾自地聊著,仍不理自己,便著了急,拉著赵楷衣袖再问:“楷,你们在说什么?提到我了么?”
楷便对她微笑:“我跟妹妹说,你是个好姑娘,还会跟我学背诗……前些天教你的那首会背了么?”
“会!”朵寧哥欣喜地答,隨即开始用生涩的汉语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
其余三人一听“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不由都是一笑,朵寧哥看见,便困惑地问赵楷,“我背错了么?”
赵楷却摇头:“不,你背得很好……举头思故乡,举头思故乡……”低吟这此句,他微微仰首,望著辽远碧空,天上云影融入他双目,悄然化作了一层水雾。
“该走了。”宗雋此时开口,对柔福说。
柔福一惊:“现在就走?去哪里?”
“回京。”宗雋说,“你父亲和其余宋宗室在五里外的地方插秧,但我不认为你有必要见他们。”
柔福不解问:“为何不让我见父亲?”
宗雋答说:“又不真是回娘家,未必每个亲人都要见吧?见了又如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泣。何况晋康郡王与你父亲形影不离,你准备如何跟他谈起玉箱?”
“玉箱……”柔福像是心忽然抽搐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一抹苦楚神情,咬著唇,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宗雋一牵她手,她亦木然隨他走。赵楷追上两步,叫住他们,然后朝宗雋一揖,恳切地对他说:“请君务必善待瑗瑗。”
宗雋不置可否地笑笑,拉著柔福继续走。赵楷站定目送他们,和风饮下一声长嘆。
朵寧哥挨近他,挽著他的臂,轻声说:“上次的诗我会背了,再教我一首好么?”
赵楷转首,目光再次抚过重重桃,唇边又呈出了那抹忧伤笑意。
“好……”他頷首应承,於剪剪清风中闔目轻吟,“洛阳城东桃李,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顏色,坐见落常嘆息。今年落顏色改,明年开復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復洛城东,今人还对落风。年年岁岁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10.天命
再次看望母亲之时,在庆元宫前,宗雋遇见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閒云,衣袂轻扬,这女子一举一动皆从容,见了宗雋,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雋亦施礼,低首间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窥破她镇静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来见紇石烈氏的目的。
两列的侍从,手中均托有价值不菲之物。人参、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宝,每件皆极品,数量不少,非紇石烈氏宫中物,显然是玉箱带来的,然一丝不乱地盛在托盘中,上覆的轻纱幽幽飘垂,像是根本没被动过,亦证明了紇石烈氏对这批礼品的拒绝。
在大金后宫揽尽风华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宠爱,其实一无所有。春日的雪敌不过渐暖的天气,消融是隨时可能经受的命运,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縹緲。
皇后失势,並不意味著她这宋俘之女有被立为后的机会,而她如今的受宠引起了大金宗室权臣的惶恐,保住现在的皇后或设法让完顏晟另立女真名门淑媛为后,是他们积极策划著名的事。
宗干建议完顏晟立新后,並已为他挑选了数位候选女子,均为裴满及徒单氏女,宗乾的母亲与正室便分別出自这两大家族。
宗乾的行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长子宗磐,他一面与宗干明爭暗斗,一面与手下谋士党羽商议,寻求让皇后获郎主谅解、重掌后宫的办法。
后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虑的自是怎样维护本族利益,皇后的长兄支持宗磐营救皇后,但却也不敢將希望仅寄於此,他在自己女儿中选了数位有才色者,若皇后无法步出冷宫,便准备送女儿入宫。
无论如何,即便完顏晟果真废后,再立的皇后也许会是裴满氏、徒单氏,或另一个唐括氏,而不可能是玉箱这个赵氏宗室女。
纵然长袖善舞,她始终孤立无援。新后一立,她会瞬间迴转至一个普通妃嬪的状態,这必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她需要一些可以助她的力量,与她一起阻止此事发生,而曾经有恩於她的紇石烈氏是完顏晟敬重的皇嫂,也是她现下唯一可以接近的贵人。
但紇石烈氏不会接受她的拉拢,这点宗雋很清楚。母亲一生从未跟后宫哪位妃嬪有过密往来,待每人都友好而客气,永远保持著冷静恰当的距离。她在玉箱蒙难时曾向她伸出援手,然而其后並不因此多接近她,婉言谢绝她此时的贿赂是理所当然的事。
见宗雋看著一乾礼品,玉箱徐徐解释:“我见紇石烈皇后生活极为简朴,日常用度全不似皇后应有的,想来是宫中管事一向疏忽了,所以今日挑选了一些补品玩物奉上,亲自送来,也是应有的礼数。可惜紇石烈皇后似乎不喜欢。八太子可否告诉我你母亲平日都喜欢什么,以免玉箱下次还如此冒冒失失地行事,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宗雋微笑说:“夫人误会了。我母亲不是不喜,只是一向简朴惯了,不爱珍宝玩物,身体也还健朗,不需这么多补品,所以才请夫人带回,但夫人好意,我母亲必是心领的。”
玉箱亦浅浅一笑:“知母莫若子,八太子说的话与適才紇石烈皇后所说的不差分毫。”
宗雋道:“为人子者,自应了解母亲的性情习惯。”
玉箱微微頷首,又道:“听说八太子去韩州了?”
宗雋答说:“是,带瑗瑗去踏青。”
“还是八太子有心。”玉箱含笑道,然后一顾两侧侍从,吩咐身边一侍女:“鸽子,你先带他们回去。”
那侍女名叫秦鸽子,与曲韵儿一样,是当初从洗衣院中选出来服侍玉箱的南朝宫人。此刻鞠身应承,带著侍从先行离去,玉箱仅留曲韵儿相伴。
玉箱再看宗雋,问:“八太子能否隨我去后苑一敘,跟我谈谈一路春日美景?”
明白她想知的非仅春景而已,宗雋却也未拒绝,坦然隨她去后苑。
坐定在亭中,玉箱隨意问了几句宗雋此行沿途风物,忽话题一转,道:“此去韩州,路途不近,想必八太子另有公务在身,却还能分心欣赏春景,当真洒脱之极。”
“公务?”宗雋摇头笑道,“此行確是带瑗瑗踏青,因她思乡心切,顺便让她见了见她三哥。我这等无才之人不堪郎主重用,哪有许多公务可行!”
玉箱悠悠目光拂过他脸:“八太子过谦了。八太子文才过人,精通汉学,这我素有耳闻,最近更听说你武功也不俗。天辅七年五月,你隨先帝及二太子大破辽军,生擒辽主皇子秦王、许王及公主奥野,那时你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此事已在国中传为佳话。”
“哪里,”听她提起自己昔日辉煌战绩,宗雋不露半点喜悦之色,“当日那战功在父皇与二哥,我之所为微不足道。”
玉箱也没继续恭维下去,抬首看看苑中枝上新绿,转而问他:“那辽国公主奥野也是个美人吧?八太子可纳了她?”
宗雋一笑答道:“是很美,但我无福消受。我把她献给父皇了。”
“献给了先帝?”玉箱诧异道,“可我在宫中未曾见过她。”
“现在自然见不到了。”宗雋说:“父皇驾崩后,郎主將她赐死殉葬。”
玉箱暂未说话,但双眸一漾如微澜,可见心中亦有一凛。须臾,她轻轻嘆道:“亡国之女,半生残命不由己,倒也不足为奇。”
宗雋延续著那点笑意,略低了低声音,却足以使她听清楚:“夫人何必如此感伤。你身负天命,贵不可言,岂是其他亡国之女可以相比的。”
“身负天命?”玉箱沉吟著迎视他双目,再问,“此话怎讲?”
宗雋保持著閒坐的姿態,不曾转侧,而眼角余光已悄无痕跡地扫过周际。除了低垂双目默然立於玉箱身后的曲韵儿,此刻后苑中再无驻足停留的人,偶尔有人经过,也都行色匆匆,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唯枝头飞鸟而已。
於是了无顾虑,他说:“夫人不是有枚天赐玉印么?由此可知,夫人母仪天下是命中注定事。”
“玉印……”听宗雋提及此物,玉箱並不显意外,只摇摇头,“那只是枚嬪妃的印章,如今我已是郎主之妃,確应了当日拾印之兆,但母仪天下岂是我这南朝臣女能奢望的?八太子这般说,玉箱实在惶恐。”
那传说中的玉印存在与否尚不可知,宗雋一向是不信关於玉箱的诡异流言的,適才那一说,一半意在试探,而今见她神態如此坦然,倒越发好奇了,难道她真有这么一枚印章?
不动声色地,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夫人不必有所顾忌。既然玉印上刻的是『金后之璽』,说明天意便是如此,郎主迟早会立夫人为后。”
玉箱双目微瞠,问:“我那印章上刻的是『金妃之印』,八太子从哪里听说是『金后之璽』?”
“从哪里听来的,我倒忘了,但听说的便是如此,一定不会错。”宗雋语气斩钉截铁,倒似那玉印是自己的一般:“夫人不妨取玉印出来一观,看宗雋有无说错。”
玉箱笑道:“自己隨身带著的东西,上面写的什么我还会记错么?”一壁说著一壁解下腰带上繫著的一个绣丝囊,果然从中取出一枚玉印,自己先看了看,再递给宗雋:“看,我没说错吧?”
宗雋接过,见那枚玉印是由和闐玉雕成,通体莹白温润,其上为螭虎钮,四侧刻云纹。螭虎头似虎,身形如狮,为螭与虎的复合体。螭为阴代表地,虎为阳代表天,螭虎神兽意指天地合,阴阳接,象徵皇权与吉祥。自秦汉以来,唯帝后之璽才可用螭虎钮,普通嬪妃的玉印一般用鳧钮,而玉箱这枚玉印用了螭虎钮,但印面阴刻的却是篆体“金妃之印”四字。
果然好雕工。宗雋心下暗赞。形状古朴似秦汉古物,足以乱真,难为她身在金国居然还能找到有这等手艺的南朝玉匠为她制这枚印章。在印面谦逊地刻“金妃之印”字样,却用了寻常金人不懂其含义的螭虎钮,假託“天赐玉印”的说法,將来爭后位时又可成秉承天意的理由。这女子早有预谋,心机当真颇深。
抬目看看玉箱,见她正凝神观察自己的表情,便在心底那丝冷笑浮上唇际之前给它略加了点温度,宗雋注视著那满怀戒备的女子,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十分诚恳:“是我没说错,果然是『金后之璽』。”
玉箱便微笑,道:“奇了,別人看见的都是金妃之印,为何八太子偏偏会看成金后之璽?”
宗雋將玉印递还给她:“这玉印既是天赐,必与凡品不同,蕴有灵气,此中真意未必人人皆能看出。”
玉箱手指轻抚印面刻字,含笑看宗雋:“八太子確是有心人,只是玉箱命薄福浅,但求能与殊儿平安度日就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宗雋笑道:“夫人龙睛凤额,地角天顏,这等命相天下罕有,將来富贵不可限量,也不是夫人能推却的。”
玉箱奇道:“咦,八太子连看相也精通么?”
宗雋道:“不过略知一二。是夫人命相矜贵,让人一看便知。”
玉箱浅笑不语,须臾,忽嘆了嘆气:“紇石烈皇后真是好福气,有八太子这样文武双全才智过人的儿子,可惜我那殊儿先天不足,甚为愚笨……日后八太子若有空,不妨对他多加教导,玉箱感激不尽。”
宗雋一頷首:“夫人客气了。我与殊儿是兄弟,相助是应该的,『教导』二字不敢当。”
“如此,玉箱先谢过八太子了。”欠欠身,说完此话,玉箱缓缓理好膝上双袖,坐直,微微向后仰,看宗雋的眼神带了一丝嫵媚,如她平日看完顏晟时一般。
宗雋正是等她这么说,此刻听见了,貌甚平静,与她相视,心照不宣地笑。
“夫人,该回去让小皇子服药了。”此时曲韵儿悄声提醒。
玉箱便起身,向宗雋告辞,走了几步,忽又回首,似瞬时想起了什么,对宗雋微笑道:“先帝之子各有所长:二太子四太子战功赫赫,八太子精通汉学智谋过人,大太子除了治国有方外,还精於医术,可惜我几次三番请他给殊儿治病,他总谦辞推却,殊儿只得继续吃著太医开的不温不火的药,也不见变聪明一点……”
这下宗雋倒大为讶异了:“大哥精於医术?我怎么一向不知?”
玉箱亦睁大双目,像是吃了一惊:“八太子不知道?大太子常跟太医们来往,切磋医术,据说哪位將领领军途中受伤患病,都是由他先了解病情后再遣合適的太医前去为他们治疗的……”
宗干?宗雋怔了怔,一抹疑云无法遏止地飘过心间:“那么,我二哥病时,也是大哥派太医去给他治病的?”
玉箱点点头说:“我听郎主说过,是这样……怎奈那次的太医发挥失常,连小小的寒疾都治不好……也许是二太子位高权重,太医面对如此贵人唯恐误诊,战战兢兢地治,反而弄巧成拙……”
“位高权重……”宗雋低声重复这词,不觉浅浅苦笑,“位高权重……”
玉箱瞥他一眼,微笑说:“二太子薨逝已久,八太子如今念及仍惻然,当真兄弟情深。”言罢轻款转身,带著曲韵儿徐徐离去。此时有风乍起,吹落她簪在发上的一朵早开的蔷薇,那隨风飘至宗雋足下,他俯身拾起,恰逢她回首,他便將引至鼻端嗅了嗅,再朝她微笑欠身。她右边唇角一挑,一半笑意风情万种,在他目送下穿过园,她分拂柳而去。
11.药引
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干刻意隱瞒他与太医们来往之事,並称为宗望治病的太医是宗磐请郎主派遣的便显得別有用心,殊为可疑。
宗干为人稳重,身居高位却不飞扬跋扈,与宗雋一向相处亲睦,宗望死后又是他帮助料理后事,对宗望家人颇为照顾,因此宗雋从不曾怀疑过他跟二哥的死有关。如今听玉箱这么说才渐渐想起,宗干身为国论勃极烈,是辅政大臣,而宗望当时掌管燕京枢密院,与宗翰一起控制大金军权,领军在外时常自作主张,未必总听朝廷號令,回朝议事时往往与文臣意见相左,完顏晟碍於他战功与权力,决策不得不倾向於他。在郎主面前尚且不存多少顾忌,想必宗望也不会將宗干放在眼里,且不说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处,言辞举止间得罪了宗干也未可知。而以宗乾的性情,即便对宗望怀恨在心也必不会流露,暗施毒手並嫁祸於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从皇位继承顺序来看,他是先帝庶长子,若嫡子嫡孙们均早薨,他不是没有继位的希望。当然,以他一向求稳的行事习惯来看,他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成为眾矢之的,现在他已请求郎主將完顏亶交予自己照顾,一手安排这小皇孙的生活与教育问题,如此一来,若完顏亶日后即位,宗干必將藉助他得到想要的权力。
再回想宗干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见自己时必行的亲切抱见礼,宗雋不免有些不寒而慄。入庆元宫见了母亲,便將这点疑惑说出来,问母亲是否知道为在外大將出诊治病的太医是由宗干派遣。
紇石烈氏看看他,问:“是赵妃跟你说的?听说刚才她请你去后苑敘话。”
母亲平静的表情使宗雋觉得她对这一切早已心知,此刻听他忽然提起,也不觉得奇怪,像是一直在等他自己来问。
宗雋点头,说:“宗干现在在劝郎主另立新后,赵妃这样说有攻訐宗乾的嫌疑,但若此事不是她凭空捏造,那二哥之死,大哥便脱不了干係。”
紇石烈氏嘆嘆气:“追究这件事对你没好处,即便要追究,现在也不是时候。”
“怎可不追究?”宗雋手按了按佩刀,目中寒光隱约一闪,“有仇不报,非女真男儿作风。”
紇石烈氏蹙眉道:“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模样。把杀气都写在脸上,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对付他么?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眼下情形,你拿什么跟他们斗?稍有异动,便性命不保了。”
宗雋低头一想,再一笑,神色顿时缓和:“多谢母亲提醒。母亲请放心,如今该怎样做我自有分寸。”
关於宗干的事,紇石烈氏再不肯多说,话题一转,谈及玉箱:“那赵妃……你日后离她远些。”
宗雋问:“娘看出什么了?”
紇石烈氏侧首看他:“她很危险,你不会看不出。”
“危险?”宗雋笑问,“是人危险还是处境危险?”
紇石烈氏未正面答,只说:“如今的她,就像一个旋涡,隨时可能把接近她的人席捲入內。所以,与她接触是极不明智的做法。”然后凝神注视宗雋,郑重说,“何况,你不可忘记你是大金皇子,不能助这个宋女做任何有损大金的事。”
“母亲言重了。”宗雋道,“她那点心思我岂会看不穿,適才只是碰巧遇见,便隨意跟她说几句她听得顺耳的话,若她真有什么企图,我绝不会受她摆布。”
紇石烈氏便略笑了笑,说:“你从来便是这么自信……她是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只是现在处境十分不利,才有些沉不住气……若她真能忍过现下这段,说不定真能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只怕你也未必会是她对手。”
此后几日,宫中陆续有关於玉箱的传言散播开来,说她那天赐的玉印常有吉祥瑞光闪现,有慧眼之人还能看出那上面的刻字其实不是“金妃之印”,而是“金后之璽”,想来应是她將被立为后的徵兆……传的人多了,细节也越来越丰富细致,瑞光的色彩亮度、何时及如何闪现,那刻字如何幻化都被描述得活灵活现。女真人原本就崇拜天地敬畏神灵,听了传言亦有不少人相信,一些纳了宋宗室女的贵族甚至频频让这些妻妾入宫,意在巴结玉箱这传说中的新后。
但柔福一直不再入宫,就算玉箱再三命人来请她也每每藉故推辞。宗雋知她因青儿之死落下了心病,亦不加以干涉,自己也未刻意与玉箱接触。
某日,却见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只身前来求见,未穿宫中宫装,打扮得跟寻常市井女子无异,且未乘轿,是自己步行走来。宗雋便觉诧异,转瞬一想,即猜到她此行目的不同寻常。
果然,见了宗雋与柔福,她要求摒退了周围侍从才说:“赵夫人想请八太子为宗殊小皇子找一味治病的药引。”
宗雋道:“既是夫人吩咐,宗雋自是乐意效劳。但要寻药引为皇子治病,若直接告诉郎主,请他传下令去,想必要比我去寻找要快捷得多,夫人又为何特意要让姑娘这般辛劳多走这一趟呢?”
曲韵儿解释说:“夫人是从南朝古医书中找到这个治脑病的偏方的,因这药引不但不好找,也甚是特殊,若让郎主知道,恐不会答应让夫人用来为小皇子配药,故此夫人才命奴婢前来请八太子帮助寻找。”
宗雋遂问:“那这药引是什么?”
曲韵儿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脑。”
“人脑?”柔福一听,当即苍白了脸色,失声惊问。
曲韵儿一頷首,重复说:“人脑。”
宗雋倒不惊奇,神色如常地微笑问她:“一定要人脑么?可否换用羊脑猪脑?”
曲韵儿闻言一愣,旋即又恢復了適才神色,顺目答道:“八太子说笑了。若家畜脑髓可用,夫人只管问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来烦劳八太子相助寻求呢?”
身著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却投出属於宫廷的阴影,这玉箱器重的女子,举止间亦带有些她主子的风范。宗雋双目半闔观察著她,一时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杀人么?”柔福沉吟著问。
曲韵儿浅笑道:“八太子去寻个死囚处决后取脑即可,这並非伤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问:“这死囚有没有指定是谁?”
“没有。”曲韵儿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问,“帝姬还有问题要问奴婢么?”
柔福默然,宗雋此时开了口:“请姑娘回稟赵夫人,既是要为小皇子治病,宗雋自会尽力寻求这药引。姑娘两日后来取便是。”
曲韵儿道谢,深施一礼告辞而去。她平静地走远,裙幅轻摆如微澜,却让他想起母亲提及的旋涡。
柔福扶门目送曲韵儿,渐晚的天色带来幽凉的风,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现下空气转瞬间便可用阴冷形容,此季的温度从来都被日光与暗夜隔得分明。她身处北地已久,却始终未惯及时添衣,立於风中时,那身影便显得尤为单薄。
宗雋看在眼里,便唤她进来,她却摇头,鬱郁地走开。
玉箱的目的,宗雋暂时也想不明白。人脑能治痴傻之症,这说法他並不相信,若真是为儿子治病,她直接问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杀人如麻的完顏晟又岂会觉得此事残忍。曲韵儿便衣而来,显然也是为掩人耳目。可她要这人脑何用,颇令人费解,难道仅仅是要他为她杀个人以证明他愿意为她效劳的诚意?一切不会如此简单,这诡异的要求下必隱藏著涉及阴谋的真相。
次日与人的一次閒聊让他意外地窥见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议事时,听宗干说要为完顏亶寻一汉学先生,宗雋便隨口推荐了昭文馆直学士韩昉。韩昉字公美,是燕京汉人,此时四十余岁,年轻时於辽天庆二年科举中考中进士头名。金灭辽后亦入朝为官,因出使高丽有功,官至昭文馆直学士,兼堂后官。其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宗雋亦常就汉学问题请教於他,因此便建议宗干让他教完顏亶学汉文。宗干见他確有学识,为人也稳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辈,便点头同意,並建议郎主加韩昉为諫议大夫,迁翰林侍讲学士。
散朝之后,韩昉找到宗雋表示谢意,宗雋遂与他略聊了一会儿。其间听见韩昉咳嗽了两声,便道:“这几日夜凉风急,韩学士多保重。”
韩昉笑道:“不碍事。偶感风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几副药,再喝两天就没事了。”
宗雋当即问:“韩学士还懂医理?”
韩昉摆手道:“胡乱看过一些医书,未敢称懂。”
宗雋便问:“不知学士可曾见医书中有人脑入药一说?”
韩昉想想,摇头:“从未见过。”顿了顿,忽又说,“但听人说过,人脑可用於巫蛊之术中控制人思想举止。”
宗雋睁目:“如何控制?”
韩昉道:“具体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听一位南朝的亲戚提过,几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脑和以符水作法,欲蛊惑其夫听命於她,后被察觉,当时开封知府便將她斩首示眾。”
心底的疑问隨之有了隱约的答案,宗雋一笑,对韩昉说:“多谢。”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气。”韩昉亦笑著问他,“八太子为何突然想起问此事?”
“没什么。”宗雋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书中看到取人脑之事,但取来何用书中不曾细说。我便猜人脑与熊胆虎骨一样可入药,因此才来请教学士。”
与韩昉又畅聊一番,回府后已是夜间,见书房有灯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內。走进,果然见她,案上摆满一迭迭医书,她正蹙著两眉一册册地翻看。
“不必看了,这次,她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宗雋坐下,对她说:“现在殊儿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条件。”
她抬头,讶异地直视他双眸,他便唇角上扬,对她呈出一点笑意。
“不要这样对我笑。”她冷冷侧首,看著地上烛红摇曳的影像,“我討厌你的这种笑。”
“为什么?”宗雋问。
“这种笑似未带任何情绪,却可恶地含糊,仿佛將它倾入水中,便会沉淀出几层色彩。”
“是么?你有否发现,赵妃也会这样对人微笑?”
“玉箱……”她轻轻嘆息,“她从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见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寧节上,她隨她父亲晋康郡王入宫庆贺。因她只是郡王女,无任何封號,在郑皇后向她引见各位帝姬时,我的几位姐姐对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走回父亲身边,牵著他的手,依然看著姐姐们,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对我微笑,但当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时,她却轻柔而决然地將手抽出,看著我,脸上仍带著那淡淡的笑。后来见到我爹爹,她又是另一种態度,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应对如流。我爹爹见了很高兴,竟逾制封她这郡王女儿为宗姬。她拜谢如仪,似乎很喜悦地笑。但一转身,面对我的姐姐们,她笑意立即隱去,朝她们挑了挑眉,目光冷淡。后来我长大了才渐渐懂了,很多时候人露出笑容,並不仅仅是表示喜悦之情,而我,还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坏事。”宗雋说,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许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会对別人这样笑。”
她转而凝视烛上焰火,无尽悵然。须臾,问宗雋:“你真会为她找人脑么?”
宗雋点点头,说:“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要用来为殊儿治病么?”
不觉间他面上又浮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语起身,弃书而去。
次日晚曲韵儿如约而至,宗雋亲手递给她一个食盒,曲韵儿打开一看,见其中正是一泊脑髓,鲜亮细白,上面兀自带著几缕红红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12.镜舞
一只纤纤素手拾起果盘边的小银刀,另一手扶著桌上选定的蜜瓜轻轻一剖,蜜瓜旋即裂开,淡黄绿色的表皮下露出满盈莹亮水色的浅橘红色果肉。玉箱有条不紊地將果肉削出,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搁入碟中,云纹织锦袖口下露出一只细细的金素釧,隨著她的动作在如玉皓腕上悠悠地晃。
这日是她二十一岁生辰,郎主设宴广请宗室大臣为她庆祝,並特意命他们將所纳的赵氏宗室女也一併带来。娥眉只是淡扫,朱唇只是漫点,未刻意多做修饰,席间盛装女子百媚千妍,她静静地处於其间,仍炫目如光源,閒閒一转眸,晨曦千缕梳过云靄,晓天从此探破。
她身著窄交领锦长袍,腰束绅带,带两端垂於前面,长长飘下,那腰身纤细,似不盈一握,虽已连生二子,她却还婀娜苗条若未嫁少女。殿內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仿佛浑然未觉,漫不经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银刀,以银匙挑起一块切好的果肉,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將银匙送至完顏晟嘴边,请他品尝。
完顏晟却以手一挡,含笑对她说:“爱妃忘了么?太医说朕腹泻之症还没完全痊癒,不可多吃瓜果。”
坐於近处的宗雋听了此言低首举杯,將不禁溢出的那丝微笑及时淹没在杯內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顏晟一连数日腹泻不止,据说是吃了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按宋宫秘方调製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脑,內调有冰雪,和有蜂蜜及露,冰凉而芳香扑鼻。现下尚未入夏,可那几日京中异常炎热,故完顏晟一见此羹,大喜,当即饮尽,並讚不绝口。岂料不久后便腹痛不已,连泻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蜡黄,眼圈乌黑,整个人似虚弱苍老了许多。
出事后曲韵儿立即当眾长跪请罪,供认说是不慎用了不洁冰雪,误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责曲韵儿,並將她赶出宫,称永不再用。而完顏晟似乎丝毫未怪罪曲韵儿的主子玉箱,仍对她十分宠爱,並兴师动眾地为她庆祝生辰,使妃嬪大臣们更为忧虑,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轻,照此下去,他不顾眾人非议立她为后也大有可能。
然而这远不是结局,眼下的盛宴应是一场好戏的序幕。宗雋侧首看身边的柔福,见她正带些疑惑地注视自己,遂对她笑笑:“看什么?”
柔福双睫一闪,问:“什么事这般可笑,让你一笑再笑?”
这么说,他刚才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雋便笑得更愉悦,低声对她说:“在殿內女子中,唯有你堪与赵夫人相比,岂不可喜?”
不惯他突兀而颇显亲密的恭维,她彆扭地转头看別处,面无喜色,但两颊终究红了红。
见完顏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银匙,娥眉一蹙,轻轻嘆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著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这许久竟都白费了……”
完顏晟哈哈笑道:“不会白费,这些蜜瓜朕亲手餵爱妃吃也是一样。”说完自取银匙,果然亲自餵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绝,略吃了两口才接过银匙,微笑道:“不敢再烦劳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顏晟点头同意,再一瞥殿內的教坊乐伎,乐伎会意,停奏丝竹喜乐,转而击乐鼓。
先是一名乐伎立於大鼓前敲干打,击打鼓的各个部位及鼓槌、鼓架,独奏序曲,节奏初颇徐缓,逐渐急促起来,將至高潮处忽然鼓声稍歇,但听珠环叮噹声响,自殿外涌入五个舞伎,均为身形丰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们面涂丹粉,头插孔雀翠羽,上身半裸,项掛以金、银、琉璃、车榘、玛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宝瓔珞,累累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与瓔珞相配的臂环,下穿五色长裙,足踝上也戴满悬著珠玉的足饰,每人各执两面镜子,高下起手,左右挥舞,镜光闪烁,其形颇像祠庙所画电母。
这是源自金国传统宗教萨满教的镜舞。眾金人连声欢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见舞伎半裸,便有些羞涩,然终敌不过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现身后,数十面鼓顿时齐鸣与主鼓相和,气势磅礴,声韵鏗鏘,其声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间全身饰物碰撞隱约若雨声淅沥,而镜光如电,划过殿內阴幽空气,诡异陆离地闪动游移,引导著雷雨鼓乐的轻重缓急。在一阵激扬乐章后,主鼓最后重重一响,舞伎聚拢一旋,四名女子分列於领舞者两侧,屈膝俯首,手中双镜交叉相扣,而领舞者引臂扬腿状如飞天,將镜子高高举起,一道电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脸上。
玉箱。
镜舞出自萨满教祭祀仪式,意在驱邪消灾,却绝非献於喜宴的乐舞,而舞者以镜光直射玉箱更是大不敬之举。郎主见状不慍不怒,显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许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间眾人便都凝视玉箱,看她如何反应。
自舞起之时,玉箱笑意便敛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镜光落到她脸上,亦未见她惊慌,只侧首闔目,一抹厌恶神色一闪而过。
“这是朕特意命人为你献的舞,有降妖除魔、驱灭鬼魅、佑护家国社稷平安之效,怎么你不喜欢?”完顏晟笑问玉箱。
玉箱转瞬间即恢復了常態,巧笑答:“郎主费心为臣妾点选之舞,臣妾岂会不喜欢。凡郎主所赐,臣妾莫不感恩领受。”
“是么?”完顏晟一顾身侧,候著的內侍心领神会地取出一詔书双手奉上,完顏晟接过,似笑非笑地淡视玉箱,“朕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不知你会否感恩领受。”
眾人听说是“厚礼”,又见完顏晟亮出詔书,大多都猜这是要下旨立玉箱为后,均屏息静气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离席,跪下准备接旨。
完顏晟却將詔书掷至她面前,说:“你自己看吧。”
玉箱拾起詔书,展开一看,渐渐变了色:“郎主决定將昏德公与重昏侯移至五国城囚禁?”
完顏晟徐徐点头:“听说那一干赵室宗室对爱妃你颇有微词,你父亲还与你割袍断义,所以朕便將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更为苦寒的五国城囚禁以示惩戒,看他们日后是否还敢对你有所冒犯。这份厚礼应该颇合爱妃心意吧?”
此言远在眾人意料之外。移宋二帝前往五国城是宗弼的建议。金將立刘豫为偽帝统治中原,而如今南朝有韩世忠、岳飞、张俊、刘光世为將,已收復不少失地,且势將扩大,宗弼率兵与南朝作战已颇感吃力,故连连上疏,请移二帝於远北,以防他们与南朝互通消息,加深政治上可能的危险。但完顏晟一直未作批示,想来亦有顾及玉箱之故,而今日在赵妃生辰之际宣布移他们往五国城,且说是赐她的厚礼,虽玉箱平素未与韩州宗室有何联繫,可这样的决定显然是她这赵氏女绝难接受的。完顏晟一向宠爱玉箱,此举大大反常,除了宗雋带著瞭然神色静观其变,诸人均一脸惊诧。
果然玉箱轻嘆了嘆,俯首再拜,道:“臣妾身为赵氏之女,骨肉亲情,岂可罔顾?此次迁徙又將北上数百里,彼地苦寒,非昏德公重昏侯所能禁受。郎主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不至冻饿,犹如臣妾身受圣恩。”
完顏晟呵呵一笑:“这话前些天你已跟朕说过多次。”
玉箱抬头坦然视他,目光冷冽:“是,臣妾是劝过郎主多次。郎主也有父兄叔伯,何独不容於臣妾?且臣妾记得昨晚郎主已亲口允诺,说必將留他们於韩州。君子一言既出駟马难追,何况君无戏言。”
“哦,朕允诺过?”完顏晟故作沉思状,隨即微微冷笑,“朕想起了,朕已喝了你的冰雪白玉羹,理应对你唯命是从,你要做皇后,要朕立你的儿子为諳班勃极烈,甚至要朕的性命,朕都会俯首听命,这等小事又岂会不答应?”
脸上血色褪去,玉箱一时无言,然而仍以从容眼色打量完顏晟,细看他的双目他的笑,静默须臾,才缓言道:“郎主適才说的话,臣妾不懂。”
“好,那朕就让人细细解释一番,让你听得清楚明白。”完顏晟举臂引掌一拍,殿外当即有人闻声走进。
那是一名侍女,穿著与寻常宫女一式的宫装,深垂著头,小心翼翼步履细碎地慢慢走至殿中,跪下行礼后才抬首匆匆窥了玉箱一眼,旋即又低首,不敢再看,脸已烧至通红。
玉箱的唇渐渐挑出冰凉的弧度,看她的神色颇不屑:“鸽子,是你。”
13.巫蛊
这侍女是秦鸽子,玉箱当初从洗衣院选出的两名贴身侍女之一。听见玉箱的声音她侷促地略略膝行退后,似欲儘量远离这年来朝夕相对的主子,而头依然深垂,向郎主请安,语音轻颤。
完顏晟简短吩咐:“说。”
秦鸽子略微踌躇,然顷刻肃静的气氛令她心惊,未敢久拖,终於启口轻缓地开始说:“赵夫人自入宫以来,不曾有一日忘国破家亡之痛,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独寢之时夜半常饮泣。近日知有大臣劝郎主另立新后,恐新后危及自己现下地位,便十分忧虑。再听闻郎主有意將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五国城,更是忧心如焚,且又明白郎主一向不喜她干涉朝政和提及宋俘,必不会听她劝告將昏德公与重昏侯留在韩州,一筹莫展之下每每郁然凝思,愁眉深锁。后来侍女曲韵儿便献计说,可用巫蛊之术摄郎主心魄,使郎主听命於夫人,到时郎主对夫人言听计从,不仅可让他善待宋俘,就连让他立夫人为后,宗殊小皇子为諳班勃极烈也非难事。”
“巫蛊之术?”坐於一旁留心倾听的宗干此刻奇道,“据说南朝歷代皇帝最忌巫蛊,若有宫人私行此术必严惩,涉及此类事的皇后都非死即废,赵夫人身为南朝宗室女,岂会不知其中厉害?而且她这般年轻,又不与僧道往来,怎会知道施术的方法?”
秦鸽子答说:“昔日汴京曾有位女巫以巫术控制了数人,最后欲將此术用在她丈夫身上时被其夫察觉,向官府告发了她,於是她被斩首示眾。而这女巫就是曲韵儿的表姑,她父亲在送她应选入宫时买通採选的人,刻意將此事隱瞒了,所以宫中人也不知曲韵儿与这女巫的关係,是最近曲韵儿见赵夫人终日烦闷忧虑,才自己將此事说出,告诉夫人她入宫前曾目睹表姑作法,知道如何施术,称那法术確有奇效,极力劝夫人一试。夫人起初一听便拒绝,但曲韵儿反覆说那方法简单易行,外人不可能看出,不妨试试,若成功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便不成功,也无人知道此事,不会牵连夫人。夫人犹豫良久,见除此外无计可施,最后终於决定採纳曲韵儿的建议。”
听她如此说席间眾人都很好奇,纷纷追问那巫术如何施行,秦鸽子却摇头:“具体如何做奴婢也不知。赵夫人一向行事谨慎,平日最宠信的是曲韵儿,对奴婢其实並不特別亲近,曲韵儿与夫人商议之事原本都是瞒著奴婢的,是奴婢那日见曲韵儿夜半悄悄起身去找夫人,觉得诧异,便暗中跟了去,这才得知此事。只依稀听说最重要的是以符水加在生人脑里,调以冰雪,让人服下。后来曲韵儿便出宫找来人脑,加冰雪蜂蜜调成『冰雪白玉羹』,外表看来便是一清凉甜品,经细细研调,想必也尝不出脑髓味了。曲韵儿將这羹给夫人骗郎主服下,又偷偷作了法……好在郎主是真命天子,自有天佑,这种邪法亦不能损郎主分毫……”
宗干頷首嘆道:“留这样的贱婢在宫中当真祸害无穷。”一顾玉箱左右,不见曲韵儿,便又问秦鸽子,“那曲韵儿现在何处?非得找出严惩才是。”
秦鸽子微微侧首再窥一眼玉箱,说:“郎主喝了那羹就开始腹泻,赵夫人见势不妙便故作愤怒状,杖责曲韵儿,將她赶出了宫。奴婢猜,她大概是怕郎主起疑,所以先让曲韵儿出宫,也是为保全曲韵儿的性命。”
“这贱婢朕自不会轻饶。”完顏晟冷冷接口,“朕已命禁军出宫搜捕,翻遍整个京城也要將她搜出来。”
“那贱婢自然该死,但也只不过是听命於主人的狗罢了,父皇真应严惩的还是这个南朝女人!”宗磐拍案而起,一指玉箱,被酒意和血液烧红的眼底有不加掩饰的快意,“自她入宫以来后宫便不得安寧,我娘也被她陷害,至今仍住在外罗院中。我早就劝父皇提防她,这女人一直有异心,想媚惑君主做皇后,再干预朝政,夺取大金江山,如今父皇总应明白了吧?”
完顏晟点点头,对宗磐道:“现在看来,你娘確实冤枉,朕会接她出来。”再转对秦鸽子道,“再说说关於皇后的事。”
“皇后……”秦鸽子踟躇著断续说:“当日害死宗青小皇子的毒不是皇后下的……是赵夫人自己……在那碗药中下了致命的鴆毒……”
听了这话,满座譁然,诸人注视著玉箱神色颇震惊,而玉箱一味漠然,始终保持著先前姿態,听著秦鸽子的话亦无一丝惧色,似她言下那一桩桩罪状根本与己无关。
宗磐便冷笑,对完顏晟说:“虎毒不食子,而这女人为爭宠居然向自己亲生儿子下毒手,可见其心之狠。我娘仁慈良善,竟被她这般陷害,將她千刀万刮也不为过。我想知道父皇会如何处治她,是凌迟,还是车裂?”
完顏晟侧目看玉箱,忽然笑了笑:“你说朕该如何处治你呢,玉箱?”
玉箱亦浅浅冷笑,道:“自臣妾入宫以来,一直深受郎主恩宠,故平日多遭后宫嬪妃嫉妒,她们私下对臣妾恶意攻訐是常有之事,蓄意陷害亦不鲜见,郎主应该很清楚,此番秦鸽子必是受人收买才会捏造出这等事来诬衊臣妾。臣妾服侍郎主一向尽心,不想如今郎主寧听她一面之词也不相信臣妾。”
旋即又转首一掠秦鸽子,垂目问她:“鸽子,这回是得了谁什么好处,居然昧著良心来害我?”
依然是平和冷静的语调,她声音不大,却仍令秦鸽子一惊,额上沁出汗珠,颤著双唇,嘴里模糊不清地囁嚅著什么,终未拼出一句成型的话。
完顏晟忽然一把拉起玉箱,一手將她紧箍在怀中,带著適才的笑意迫视著她:“你想知道这些话是谁让她说出来的?”
玉箱凝视他,透过他倏忽收缩的瞳孔看到答案,深吸了一口气,她说:“是你。”
完顏晟哈哈笑:“玉箱玉箱,你真是聪明,叫朕怎么捨得杀你!”隨手自桌上拿起一杯酒,自己先饮一半,再送至玉箱唇边,玉箱漠然侧首避过,完顏晟也不勉强,自己饮尽,一掷酒杯,说下去,“朕喝了你奉上的羹便腹泻好几天。这病这般严重,是前所未有的,朕觉得蹊蹺,猜是有人在羹里做了些手脚,放了些不洁之物,故意让朕腹泻,便將你的贴身侍女秦鸽子召来询问。本来只打算问明白你是否知道这羹里有异物,不想才一发问秦鸽子便嚇得浑身颤抖,跪在地上只知叩头,连声说与她无关,於是朕便知这其中必有更深內情。继续追问,起初秦鸽子似还顾及你们主僕之情,一味搪塞不肯明说,后来朕一抬手命人將五十两黄金摆在她面前,她尚犹豫,朕又加至五百两、五千两,又称待她说出真相便册她为妃。果然这贱婢两眼渐渐亮了起来,当下全都招了,从头到尾,把你瞒著朕做的事一桩桩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斜眼瞟瞟秦鸽子,完顏晟又道:“这丫头一向胆小,岂敢在朕的面前说谎陷害宠妃?何况她平日行事说话也不够伶俐,若要在顷刻间编造出这么一大堆事,说得这般有条有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听得朕真是心惊,竟把你这么个隱患留於枕边多年而不自觉!幸而天佑大金,而你们南朝最不缺的便是卖主求荣的小人,让朕及时窥破了你的阴谋。”
伸手抚抚玉箱莹洁清凉的脸庞,完顏晟嘆嘆气,语气却忽转冰冷:“留你在宫中,实是心腹之大患,外则有父兄之仇,內则怀妒忌之意,一旦祸起,朕势必追悔莫及。”
玉箱忽地一挣扎,勉力以臂推开完顏晟,面无表情地看他,而眸中有愈燃愈烈的怒火在闪动。“別碰我。”她说,声音听起来清冷而幽远,仿佛是从早已被光阴碾过的某处尘封时空中飘出,“我终於可以当面告诉你,你对我的每一次触摸,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感到无比噁心!”
她如此反应,是完顏晟没有料到的。若按以往见惯的常例,將要受罚的宫人或反覆高呼冤枉,或跪下哭求,再或是嚇得手足无措无言以对,而玉箱竟以他从未见过的强硬姿態说出此话。完顏晟不禁一愣,暂时未有任何举动,殿內亦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默然。
玉箱扬手怒指完顏晟,斥道:“你不过是个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国,南灭大宋,北灭契丹,不行仁德之政,专务杀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难於苦寒之地。他日你恶贯满盈,必也会遭人如此夷灭!”
完顏晟大怒,当即右手一摁佩剑,便要拔出。
玉箱见状一冷笑:“入宫的那天,我便失去了珍视逾生命的东西,死又何足惜!只恨一著不慎满盘皆输,我忍辱至此,终究功亏一簣,等不到为国为家雪耻之日。”
这时完顏晟倒不怒反笑,放开佩剑,再次拉她近身,拾起玉箱不久前为他剖蜜瓜的小银刀,对她轻声说:“听你们南朝人说,聪明的人都有颗七窍玲瓏心,朕真想看看你是否也长了这么颗心!”
话音甫落,手猛地加力,那小银刀顿时剜入玉箱胸中。
玉箱痛呼,完顏晟手一松,她便跌倒在地。
满座女眷亦都失声惊呼,尤其是赵氏女子,惨白的脸上皆是惊惧痕跡,唯一人例外,她当即离席,如风般朝玉箱奔去。
“瑗瑗!”宗雋惊起,却未及时拉住她。
柔福奔至玉箱身边,伸手扶她,让她倚靠著自己半臥著,哽咽著唤她:“玉箱姐姐……”
玉箱悽然笑:“你不怨我了?”
柔福无言,唯匆忙地点头。
这时原本跪著的秦鸽子不觉间也嚇得站起,愣愣地看著玉箱,忽然也流出泪,走近两步,似欲说什么:“夫人……”
“滚开!”柔福看她的目光有彻骨寒意:“她把你从洗衣院救出来,一向待你不薄,你却出卖她。”
“不……”玉箱却伸手掩住柔福的嘴,困难地转头看了看秦鸽子,再一瞟完顏晟,又朝著秦鸽子隱约一笑,並意味深长地向她微微頷首。
秦鸽子困惑地眨眨眼,不知玉箱何意,也不敢问,依旧垂下了头不说话。而完顏晟的眼光便狐疑地游移於她们之间。
玉箱轻揽柔福脖子,示意她低头,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背叛是可耻的罪行,不要放过背叛你的人。”
柔福不太明白,蹙眉看玉箱,玉箱却不再多说。
“父皇,”宗磐此刻走上前来一指玉箱,问道,“你就这样把她杀了?岂不太便宜了她?”
完顏晟摆首:“当然不。那一刀其实未伤及她心臟,一时还死不了。”
宗磐笑道:“那好!她杀了自己儿子却栽赃到我娘头上,可把娘害苦了,不如把她送到娘阁中,让娘亲手將她皮剥了。”
“我栽赃你娘?”玉箱闻言嗤然冷笑,直视宗磐,你以为你娘又是什么好人?当真品性端淑母仪天下?”
“我的青儿……”她微垂双目,心有一慟,一丝鲜血自唇角徐徐蜿蜒而下,“不错,是我下了致命的鴆毒,可是皇后自己也早在药里下了毒药,不过是毒不死人罢了,青儿若服下暂时也看不出什么异状,可那药损人心智,青儿长大之后也会变得跟殊儿一样……还有殊儿,我怀殊儿的时候误服的那剂墮胎药,其实也是皇后命我的侍女下的,她还把罪推给李妃,好个一箭双鵰……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在青儿的药里下鴆毒,让这狠毒的女人早些得到报应……”
完顏晟蹙眉问:“你又怎会知道她这些事?”
“你们会买通我的人,却想不到我也能学会这招么?”玉箱淡淡扫视完顏晟及宗磐,微扬的双眉衔著分明的鄙夷,“你们金人也会卖主求荣。”
完顏晟与宗磐对视一眼,额上几欲迸裂的青筋显示了他们渐升的怒气。
“母亲。”异样安静的殿內忽然响起一声稚嫩的呼唤声。眾人闻声寻去,却见发出此声的竟是躲在角落处的乳母抱著的殊儿。
玉箱亦讶异,这是殊儿首次开口说话,且是唤她。
殊儿自乳母怀中挣扎而下,迈著不稳的步伐蹣跚著朝玉箱走来,小口中仍一声声练习般不停地呼:“母亲,母亲,母亲……”
玉箱微微笑了,朝他伸出右手:“来,殊儿……”
殊儿继续一步步走近,玉箱的笑意亦加深,脸上渐有了一抹明朗的光彩……
“噌”地一声,是利刃出鞘,隨即银光如闪电横空,一挥而下,激起一片血光。
鲜血溅入玉箱眼中,她下意识地闭目,耳边响起的是柔福的悲呼,待睁开眼时,她看见的是倒在血泊中头颈被刀砍断的殊儿——那幼小的孩子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呼喊。
只一瞬间,最后一丝血色自脸上褪去。柔福紧搂著她,柔福的泪滴在她髮际,而她无语,亦无泪,只怔忡地凝视血泊中的儿子。
宗磐神情倨傲地拭了拭佩刀上残留的血跡,再对完顏晟一欠身:“父皇,我杀了这贱人的儿子,你不会怪罪我吧?”
完顏晟大手一挥:“无妨。这南朝女人的孽种留下早晚也会成祸害,何况还是个傻子!”
玉箱忽地直身坐起,俯身以手摸了摸面前的殊儿,然后引回手,看看满是鲜血的手心,静默片刻,再徐徐转过將血红手心朝外,盯著完顏晟,一字一字,清楚而决绝地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徘徊於上京宫闕间,无论昼夜。等著看比女真更野蛮的铁蹄踏破金国江山,等著看你们金人为奴为婢、身首异处,遭受比宋人更悲惨万倍的痛楚!”
宗磐怒不可遏,亮出佩刀,就要砍下,但被完顏晟一挡,冷道:“朕会命人把她拖出去,在宫门外裸身凌迟处死。”
“瑗瑗……”玉箱似虚脱般重又倒地,却依然镇定地睁目看柔福,捏了捏她的手,仿若鼓励地笑笑。
柔福噙著泪,郑重点头,然后双手握住玉箱胸前的刀柄,猛然拔出,再在眾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高高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挥下,整段刀刃,完完整整地没入玉箱体內,不偏不倚,所刺之处,是玉箱的心臟。
玉箱全身一震,旋即恢復寧静神態,默默躺著,连一声呻吟也无。双目半闔,她微笑,眼波迷离地投向上方,似透过那积尘的穹顶看到云外三春明迷、红尘繾綣。
死亡的迫近使她不堪重负地侧首,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自目中零落。
“爹……”她轻轻地唤。
那是她遗於世间最后的声音。
14.夜阑
柔福把刀拔离玉箱身体,整理好她的衣服与微乱的发,让她以安详端雅的姿態躺著,自己默默跪在她身边,久久凝视著她。一道灰色阴影渐渐趋近,挡住柔福面前光线,她抬头,完顏晟指向她的剑刃在她脸上映出一道寒白的光。
她直视这魔般男人,毫无惧色,无尽恨意点燃眸中冰冷烈焰,她从容而坚决地再度握起身边犹带血痕的银刀,站起身,扬起手,一粒刃上血珠陡然惊落,刀尖亮了亮,隨即急挥而下,刺向自己的腹部……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截住她的腕,另一手迅速夺过她手中的刀,拋於地上一脚踹开,宗雋顺势从柔福身后將她一把箍住,她下意识地挣扎,他便加大束缚她的力量,並腾出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任何话。
完顏晟不垂手中剑,依然指向他们,微微抬了抬下頜,冷道:“宗雋,让开。”
宗雋並不放手,亦未移一步,对完顏晟说:“郎主,此事与她无关,请放过她。”
“无关?”完顏晟一哂,“她是赵妃姐妹,又常与赵妃来往,谋逆之事她也难脱干係,何况又在殿上做出这等囂张行径,刺死赵妃让她早得解脱。你说,朕饶得了她么?”
宗雋正色道:“她虽是赵妃从姐妹,但素不喜赵妃平日作为,已久不与其往来,谋逆之事她半点不知。她本性纯良,做出今日之事全是出於姐妹亲情,且其行为一未危及大金,二未伤及龙体,郎主有天子胸襟,必不会把这小女子这点不敬放在心上。”
当下情景令宗磐想起昔日与宗雋爭夺柔福之事,便颇为不快,有心落井下石,在完顏晟身边侧目瞧著柔福开口道:“这女子目光狠毒,更甚於赵妃,只怕將来会做出些更祸国殃民的事,不如早早杀了乾净。”
“她只是我一姬妾,手无缚鸡之力,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宗雋力辩,“郎主若放过她,我自会將她锁於府中惩治管教,以后让她远离宫禁,若她以后再触怒郎主,宗雋愿以死谢罪。”
完顏晟並不理睬,只重复那句冷硬的话:“宗雋,让开。”
宗雋摇头,而柔福始终不断挣扎,两足狠狠在宗雋身上乱踢,想使他放开她,被捂住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宗雋心知那必是些咒骂痛斥金人的言语,更不敢有一丝鬆懈,牢牢锁住她的嘴,极力护住她繫於一线的生命。
完顏晟再不多说什么,振臂挺剑,朝宗雋搂住的柔福胸前刺去。
宗雋不及多想,立即搂紧柔福背转身向一侧闪避,但剑已逼近,终究无法完全避开,那剑便一下刺在宗雋的右臂上。
他一痛之下身体不禁颤了颤,却仍不放开柔福。
完顏晟引回剑,看了看剑尖宗雋的血,嘆道:“当年隨先帝灭辽的八太子完胜而归,也不曾被辽人伤及分毫,不想如今竟会为一个南朝女人不惜以命相搏。”
宗雋淡淡一笑,还以身挡住柔福:“她是我的女人,又没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为何不救?”
柔福暂时静默,两行泪倏地坠下,分別滑过宗雋的手背与手指,他觉察到那液体温度灼热,便像是被烫了一下,心底忽然微微一震。
柔福又开始不甘地挣扎,不住左右转首想摆脱他手的控制,他嘆了嘆气,不顾手臂上流淌的血,坚持一手箍住她腰,一手紧捂住她口鼻,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
他加大的力道减少了她所能呼吸到的空气,鬱结於心的怒气烧火了脸庞却找不到倾吐之处,她渐渐不支,手脚发软,意识渐模糊,终於窒息。
她在夜半醒来,周遭漆黑,感觉阴冷。
她伸手以探身边物,却触到一人。他当即坐起,握住了她的手。
那熟悉的触感,和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使她瞬间明白他是谁。她呆了呆,问:“我是不是死了?”
他说:“有我在,你不会死。”
她睁大眼睛想极力看清周围环境,但一丝光线也无,令她被迫放弃这个尝试,垂目问:“这是什么地方?”
他平静地告诉她:“宫中牢狱。”
逐渐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她倒也不诧异,唯想起他时才又不解地发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如果我不在这里,我不敢保证你还能从这里出去。”
完顏晟始终不肯放过她,即便见他不惜流血相护,亦称要將她收监治罪,而他知道將施加到她身上的任何刑罚,对她来说都將是毁灭性的灾难,此刻离开她,就等於放弃了她,所以他决定隨她留下,那怕是留在宫掖间的囚所中,他会有时间去想怎样把她平安带走。
她便沉默,须臾忽然惊问:“我的姐妹们呢?她们被放出宫了么?”
他有片刻的踌躇,不知是否该告诉她真相,握在掌心的她的手许久也仍冰凉。她执著地追问,他终於还是照实说:“郎主说凡平日与赵妃往来密切的赵氏女子都要株连问罪,你那些姐妹,大半被缚於庭院中,以棒敲杀。”
深黑的夜令他无法看清她此时的表情,而室內一片寂静,她未发出任何声音。他以手去探,才发现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她恼怒地侧首避开他的轻抚,道:“你何苦救我?这样的日子多活一刻也是折磨。”
“一定要找个救你的理由?”他想想,微笑道,“我还想喝你煎的茶,你的小命,你自己不知道珍惜,那我只好替你珍惜。”
她又久久不说话,只埋首於膝上,隱有啜泣声传出。如此良久,他抚了抚她的头髮,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便问:“冷么?”
她没有回答,他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然后轻轻拉过她,搂於怀中。
她如往常那样抵抗,挣扎间忽触到他右臂上包扎过的伤口,她便停下来,缓缓来回触摸那里。
他便猜她也许又会突然在伤处狠狠一剜,然而她始终没有,只是以手指来回犹豫地触。
他展开双臂再拥她入怀,这次她没有再动,依偎在他怀中悄然饮泣。
两日后,宗雋的母亲紇石烈氏將他们领出了囚所。宗雋私下问母亲如何说服郎主放出他们,紇石烈氏淡然答:“我只是让他明白,那姑娘是你的软肋。一个会为女人丧失理智的男人能做成什么大事?有她在你身边,你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莽夫。”
宗雋听后虽不悦,却也並不反驳,淡笑低首。
紇石烈氏摇摇头,嘆道:“这话你也要记住。我亦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可让你忘记我的教导,失掉心智,不管不顾地做出这等冒失的事?”
“她喜怒由心,爱憎分明,对自己性情从来不加掩饰。”宗雋收敛了笑意,说,“我保护她,就如保护那个只活在我心底的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