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悲伤症那段时间就是这样,不和任何人说话,就一味喝酒。现在倒是不喝酒了,天天躺在床上,说是睡觉却整日整夜地睁著眼睛,熬得两只眼睛又黑又肿,全是红血丝,依旧不和任何人说话。
陆照那边的消息不断传过来,由许慎转述给她听,说是在飞机坠毁的附近找过,只找到一些物品,没有岑今日本人的踪跡。
最后还是用了“踪跡”这样的字眼。这么多天,多少人的眼泪都快流光了,也没能让她吱个声。到最后许慎逼著她,如果她再不振作,就要打电话通知她爸妈。
这才好一些,她转过身就说想要洗澡。好吧,洗澡也是好的。
临近凌晨四点钟,陆照刚从机场离开,累得没办法开车,坐在计程车上看外面的情景。路上一对对情侣,好像没有意识到此时已经是深夜,广场上还在欢庆,放著欢快的音乐,有一群大学生在音乐中跳舞。真是羡慕,似乎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不会管黑夜和白天。
浴缸里放满了水,许慎不停地叮嘱顾曾:“有什么需要就说,我在门口守著你。”
顾曾点头,挤出笑容:“好的,我知道。”
许慎走出去,又不放心,很快拉开门走到她身边,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抱著她哭起来,一句句哀求著:“顾曾,请你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我真的不希望再重来一回。”
“不会。”她和自己说,也和许慎说。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隨时都能没了生息。许慎实在放心不在,尝试著商量:“要不我帮你洗吧?”
顾曾脸一红:“没事,我又没残疾。”
许慎满腹的话被噎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隨即走出去。要关上门时听见她的哭声,夹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许慎,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吃点粥,可以吗?”
“好,好。”许慎努力应付著,去厨房里淘米烧粥。接到陆照的电话时,刚把米泡好放进锅里,望了眼卫生间的方向,水声哗啦啦得很大,她便走向阳台。
陆照问:“顾曾还好吗?”
“不是很好,但比之前好,现在在洗澡,待会让她吃点粥。”
电话那边似乎是嘆息了一声:“她以前也是这样?”
“不,没有。”许慎回忆了下,“那时候她只喜欢酗酒,不太会和別人交流,看上去真是让人心疼。”
“嗯。”
许慎察觉到他嗓音间的疲惫,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是没有找到,不过也算是好消息吧,那边希望我能亲自过去確认下阿岑的物品,我已经订好了明天的机票。”
“好。”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许慎嘱咐他回去好好休息,刚想掛电话时,陆照又问了句:“你刚刚说顾曾在做什么?洗澡?”
“是啊……”
说话间停顿了下,听到不远处的水声,好像还是很大,许慎心里漏拍了一下,隨即听见陆照说:“你快去看看她,我马上过来一趟!”
情况果然很糟糕。许慎拉开门的时候,浴缸里全是水,顾曾穿著衣服坐在那里,头埋在水里,看不清表情。她过去拉她时,碰到水温,冷得心都寒了,当即就暴怒了。
“顾曾,你醒醒,你疯了吗!”她重重地將她拖出来,“这大冬天的,你是要把自己灌死在冷水里吗?你刚刚和我说什么,你说对不起……你就是这么和我道歉的,是吗!”
顾曾像失去了重心的浮萍,隨意地往地上一坐,头髮湿漉漉地散著,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许慎双眼通红地大骂:“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怎么可以这样?他现在还没有確定死亡!小白,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
她木木地转过头,意识到什么,嗓音都哑了:“对不起,许慎,对不起……我太累,刚刚只是睡著了。”
许慎快疯了,瘫坐在地上,没了一丝力气,气喘吁吁地瞪著她。
“对不起,我……”她想去拉许慎,脚下一滑,又猛地摔在地上。许慎慌慌张张地来察看她的伤势,只是地上全是水,两个人在拉扯间没有站稳,又齐齐摔了回,当即就清醒了。水温特別低,冷得人一个劲打战。
门突然被撞开,陆照风风火火地衝进来,看一眼洗手间的情况,心中一下子就瞭然了。有太多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大多类似的场景,触目惊心。
他真的气急了,脱口而出:“顾曾,他和你不一样,如果没有发生这次意外,你或许还可以坦然自若地生活,面对你的过去,是因为你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年並不是空白和徒然的,或难受或心酸,但必然也有快乐,不管怎么说,陆终年待你也算至亲兄长。可他不一样,瞿嫣然不爱他,也不关心他,更不会待他这么好,她习惯了游戏人间,利用他,当他是取暖的工具……真的,同样是十年,他遭遇的远比你要残酷许多。十年回首寸寸都是伤害,你懂这感受吗?”
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天的奔波劳累中,都没有红过眼眶,现在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希望变成这狼狈的样子,他实在忍不住,“瞿嫣然第一次嫁人时,只通知了他结婚的地点和时间,几个月后,他在边境执行任务,苏格去世,后来他回到亚特兰大,烧掉他们所有的合照,就得了悲伤症。”
所谓的感同身受並不是空口说话,纸上谈兵。他的病症无数次让陆照想起都胆寒失色。真的,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中,他是唯一一个亲眼看过他完整过去的人,每一个场景都那么让人心疼。
“那个时候他不酗酒,也不沉默,会和我说很多话,说他们之间训练的趣事。看起来很正常是吧?但是一到晚上,他都会把自己放在冰凉的水里,任由自己被淹没,然后在自己快要溺毙的时候把头钻出来,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不停地抽菸。”
悲伤症不是心理医生最难对付和攻克的病症,却是能让人心肠变软唯一的病症。
“我见过很多病人,见过很多发泄的方式,咆哮或者自杀,疯狂地对待自己很多种……但悲伤症不一样,真的,特別清醒和简单,想死都不行,残酷地对待自己都不可以,因为內心太温暖了。”
所以真的没办法,只能抽菸或者溺水,一面救赎,一面地狱。
“顾曾,他现在变成这样温暖的人,是经歷过怎样的蜕变,你能想像吗?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和他说,越是无法自拔,越是能清醒淡然,他所有的领悟都是在赎罪。在苏格离世之后,他每一次飞上天空,再安全地降落,都是在赎罪啊……”
哪怕知道他的眼睛,未来有一天会面临失明的困境,也还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给苏格交代,他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认真了。
真是让人难过得要命。陆照几乎哭红了眼,许慎根本来不及分析这全部,什么苏格,什么赎罪?只是看著他们,却觉得非常悲伤。而顾曾却是本能的举动,从洗手间里站起来,慢慢地走回房间,关上门。
陆照在外面说:“顾曾,求你了,不要对他这么残忍,如果你用一样的方式对待自己,他將多么后悔,曾经对你坦诚这一切!”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到很晚的时候才告诉她事实真相,包括陆终年生病和他生病,都是这么晚才知道。她换好了衣服,坐在飘窗上看卡特兰,想了很久很久,闭上眼睛,“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比我更捨不得他呢?”
悲伤症,自我囚牢,那些日子,多么清醒地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多么想要快点走出来,可是一旦病魔上身,又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呢?无限接近於地狱,才会渴望黎明和温暖。
好在他们都是特別坚强的人,都是骨子里特別柔软温暖的人,才会在命运给了他们这样大的一个挫折后,还想要好好生活,变成健康的人。学会善待自己,善待別人。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感应能够那样清楚直接,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可以在初次见面就有了结果。
她睁开眼,在房间里四处看著,眼睛里雾蒙蒙的,想到许慎和陆照还在外面,她开始朝他们走去。他失踪前的最后目的地,是喀土穆,苏格的家乡,苏格的心愿。
她拉开门,看著客厅里站著的两个人,眼睛变得明亮起来。
“去喀土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著……”声音再度哽咽,“他现在可能很需要我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