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赵弘嘶哑的呼喊。
江临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保重!”赵弘只说出这两个字,声音中带著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敬畏,也有一丝身为皇子,却只能眼睁睁看著一个外人去承担整个王朝命运的无力与不甘。
江临没有回应,只是抬起左手,对著身后轻轻一挥。
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晨光的水墨,几个闪烁,便已消失在林地的尽头。
只留下一地被晨露打湿的落叶,和那份重逾山岳的使命。
三日后,北疆,雁同郡。
寒风如刀,捲起荒原上的砂砾,抽打著大地。
这里是帝国与北蛮犬牙交错的锋线,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著铁与血的气息。
鸡鸣驛,这座依山而建扼守咽喉的军堡,此刻却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莹。
没有刁斗森严的榔子声,没有操练士卒的呼喝,甚至连烽燧上的狼烟都凝固了。
只有几面残破不堪的玄底苍狼旗,在料峭的寒风中徒劳地想要挣脱旗杆的束缚。
江临的身影如同融进风中的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军堡残破的瓮城之外。
他並未急著进入,那双倒映著星河的眸子穿透厚重的石墙,將堡內的景象尽收眼底。
堡內,校场。
数百名雁同边军,如同被无形的提线操纵的愧儡,整齐划一地跪伏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
他们的姿势僵硬,头颅深深垂下,几乎触碰到冻土,
一张张饱经风霜粗獷坚毅的脸庞上,此刻凝固著僵硬的虔诚笑容。
他们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著校场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幽蓝色丝线在蠕动闪烁。
高台之上,一名身披玄铁重甲身形魁梧如熊黑的將领,正以一种近乎癲狂的姿態高举著双臂。
他的胸甲被某种非人的力量从內部撕、掀开,暴露出的並非血肉臟腑,而是一团搏动著的巨大菌团。
那菌团表面布满虱结的脉络,如同活物的心臟般剧烈收缩膨胀,
无数细密的菌丝如同活物的触鬚,从菌团深处疯狂蔓延而出,深深刺入台下每一名跪伏士卒的后颈或脊椎。
一股股肉眼可见的、夹杂著土兵精气的血色能量,正顺著这些菌丝,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出来,
匯入那颗搏动的幽蓝菌瘤之中。
隨著这供养的持续,菌团的搏动越发有力,幽蓝的光芒也愈发妖异。
“至高无上的太岁啊,您最卑微的僕人,为您献上这忠之血食—”
那將领的声音如同梦,充满了病態的狂热,胸口的菌瘤隨著他的话语搏动得更加剧烈。
就在他即將完成这邪恶的献祭仪式时。
一道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如同自九天之上降下的律令,骤然在空旷的校场上空响起。
“此井,为忠。”
“忠於职守,镇压妖邪,而非沦为邪魔爪牙,献祭袍泽。”
那狂热將领猛地抬头,只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高台的另一端。
来人身著一袭普通的黑色劲装,面容清俊,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带著洞悉万物审判一切的冰冷与威严。
正是江临。
“何方妖孽,胆敢打扰本將本將接引神恩?”被菌丝控制的將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胸口的菌瘤幽光暴涨。
无数菌丝如同受惊的毒蛇,在空气中疯狂舞动,发出低沉的嘶嘶声。
江临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之中,那幅由冰蓝色光点构成的九井封印图再次浮现。
他看著图上那个代表著忠字诀的光点,此刻正被代表著贪、怒、欲的三股污秽的黑气疯狂缠绕侵蚀,光芒黯淡到了极点。
“献祭?”江临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这是是肃清。”
话音未落,他一步踏前。
没有地动山摇的巨响,没有炫目的光华,但隨著他这一步落下,整个鸡鸣驛军堡,从最深的地基到最高的箭楼,猛地一震。
仿佛有一口沉寂万年的巨钟,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被狠狠敲响!
一股混合著锁心刃封禁之力、靖玄帝镇压意志与太岁毁灭之力的混沌领域,以他为中心,轰然席捲整个校场。
气息所过之处,那些跪伏在地如同雕塑的士卒,身体猛地剧烈痉挛抽搐。
他们脸上那凝固的诡异笑容瞬间崩解,化作扭曲的痛苦与恐惧。
空洞的眼神中,被强行压制的神智如同溺水者般疯狂挣扎。
连接著他们与高台將领的血色菌丝,在这股更高位的力量压制下,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悲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萎灰败,寸寸断裂。
痛苦的闷哼声如同瘟疫般在校场上蔓延开来。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高台上的將领终於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慄与恐惧。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胸口那颗强大的幽蓝菌瘤,在这股混沌气息的笼罩下,竟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的雏鸟,搏动的频率急剧下降,散发出的幽光也被压制到了极限。
与菌团之间的联繫,也在剧烈震盪变得发岌可危。
江临没有理会他的嘶吼。
他只是再次抬起右手,对著那名將领,五指虚握,轻轻收拢。
“碎!”
一个冰冷的字节,如同天地律令。
剎那间,將领和他周围的空间,仿佛被一只无形无质却又无可抗拒的巨手在掌心。
“不,太岁救我!”
那名將领发出绝望的惨豪。
他胸口的幽蓝菌团感受到灭顶之灾,疯狂地鼓胀搏动,试图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无数菌丝如同尖刺般刺向四周虚空,想要撕裂这无形的禁。
然而,在江临此刻那融合了三种本源意志的力量面前,这一切抵抗都如同螳臂当车。
將领的身体,连同那颗搏动挣扎的幽蓝菌团核心,如同被投入无形磨盘的琉璃,从最核心处开始,无声无息地崩解碎裂湮灭。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爆炸轰鸣,只有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咔碎裂声,以及菌团在彻底消亡前发出的最后一声不甘的精神嘶鸣,
下一刻,將领和他胸口的菌团,彻底化为闪烁著幽蓝余的尘埃,被寒风一卷,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地只留下几片残破的玄铁甲叶,当几声砸落在高台木板上。
隨著核心的彻底毁灭,校场上那数百名跪伏的士卒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齐齐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软软地栽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他们身上残留的枯菱菌丝,迅速化为灰白色的粉末,籟落下。
江临做完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走到高台中央,那里,正是这口忠字井的阵眼所在。
他伸出脚,在坚硬的石板上轻轻一踏。
轰隆。
石板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洞口。
洞口並非垂直向下,而是倾斜著深入山腹。
一股比北疆寒风刺骨百倍,带著浓郁幽蓝光晕的冰冷雾气,如同沉睡巨兽的吐息,汹涌地翻滚而出。
瞬间让整个校场的温度骤降,地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江临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那翻腾著幽蓝寒雾的洞口,身影瞬间被浓雾吞没。
洞井底部,这里並非想像中的深水潭,而是一个被人工开凿过的地下溶洞。
洞壁覆盖著厚厚的苔蘚状菌毯,发出幽蓝色的微光,勉强照亮四周。
洞底中央,赫然是一座由无数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巨大平台。
那些骨骼大小不一,有人类的,也有巨大兽类的,歷经岁月,却依旧散发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平台中央,锁著一具身披残破青铜甲胃的巨大骸骨。
骸骨保持著半跪的姿態,即使死去不知多少岁月,依旧透著一股不屈的威严。
骸骨的心口位置,深深插著一柄造型古朴,通体幽蓝,仿佛由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短刃。
正是锁心刃的残骸之一!
短刃上不断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幽蓝寒气,形成一道道冰晶锁链,缠绕著整个骸骨平台,与洞壁的菌毯形成微妙的对抗。
江临缓缓走到那巨大骸骨前,目光落在心口的幽蓝短刃上。
他伸出手,並非去拔,而是轻轻地带著某种庄重意味地按在那冰凉的刀柄之上。
“归位。”
他闭上双眼,心神沉入识海深处那幅浩瀚的九井星图。
体內,那融合了锁心刃封禁意志、靖玄帝镇压威势与太岁毁灭本源的独特力量,如同找到了宣泄口,顺著他的手臂,温和而坚定地注入那柄沉寂的短刃之中。
喻—
短刃猛地一震,发出低沉而宏大的喻鸣,
整个白骨平台,乃至整个地下溶洞空间,都隨之剧烈震颤起来。
洞壁上那些散发著幽蓝微光的苔蘚菌毯如同受到惊嚇,光芒明灭不定,甚至开始大片大片地枯萎剥落。
短刃之上,那沉寂已久的幽蓝光华骤然爆发。
纯净、冰冷、带著驱邪镇魔的无上威严!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幽蓝色光柱,如同甦醒的巨龙,顺著井口通道,衝破翻腾的寒雾,直贯云霄。
鸡鸣驛上空。
那道纯净的幽蓝光柱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笼罩在军堡上方,那层由怨念和污形成的无形阴霾,
光柱所过之处,瀰漫在堡內的诡异死寂和阴寒气息被一扫而空,
天空仿佛被洗净,露出高远清冷的北疆苍穹。
这道光柱如同黑夜中的灯塔,与遥远天际其他几道仍在顽强抵抗著污秽侵蚀的封印光柱遥相呼应,彼此间的联繫仿佛瞬间加强。
在江临识海的星图之上,代表著忠字诀的光点,在经过一阵急促而剧烈的闪烁后,光芒骤然变得纯净、稳定而强盛。
如同被重新点燃的星辰,彻底驱散了缠绕其上,如同骨之蛆般的污秽黑气。
做完这一切,江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高台之上。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昏迷不醒,但已脱离控制气息平稳的士卒,目光扫过这座饱经沧桑的边关军堡,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带著无尽感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恩—恩—请·留步只见靠近高台边缘的地上,一名年轻的百夫长挣扎著=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半个身子。他脸上还残留著被菌丝侵蚀后的灰败,嘴唇乾裂,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对眼前之人的深深崇敬。
江临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的星河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光芒闪过。
却没有言语,身影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瞬间消失在军堡布满箭痕的城墙垛口之上。
只有一句平静的话语,如同烙印,清晰地迴荡在空旷的校场上空,也迴荡在每一个刚刚恢復一丝神智的士卒心中。
“守好此驛,守好大胤。”
“这,才是你们的忠诚。”
那年轻的百夫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伏倒在地,额头抵著冰冷的泥土,早已泪流满面。
他对著江临消失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叩首。
而江临,早已化作一道流光,向著星图之上,下一个被污染的光点,疾驰而去。
东海之滨,那座有一座散发著无尽怨气的废弃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