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坏了,修了三天。”
“还真是巧啊,等你到了那儿,她伤口都痊癒了吧?”
李政换了下档位,说:“我说要帮你送了?”
“给你个机会去关心人家,这叫帮我?”
后面的话周焱没听,她端著碗走出了驾驶舱,刚踏下楼梯,舱里的人喊了声:“倒杯水来!”
“哦。”
周焱把碗洗了,倒了一杯水端过去,里面通话已经结束,李政接过,喝完水,把搪瓷杯放到边上,说:“过来。”
“干嘛?”
李政拍了拍方向盘:“这是方向盘。”
“……我认识啊。”
李政指著:“档位。”
“这是灯。”
“喇叭。”
“跟汽车也差不多。”
周焱指著一个按钮问:“这是什么?”
李政瞥了眼,说:“哦,这个坏了。”
周焱:“……”
李政招她:“你过来。”
周焱站到方向盘前,李政让她扶住,说:“你试试,自己把控怎么样,我去给你导方向。”
周焱一把按住他胳膊:“哎哎哎!”
李政一笑。
周焱鬆开手,扭过头,面朝前方,耳根隱隱发烫。
下午,江上的风渐渐变大,李政把船靠岸,附近已经停了零星几艘船。
船上主食告罄,李政摸了下口袋,还剩下二十来块,可以买10斤米。
李政先上岸,回头,周焱正在努力往上爬,像她头一次那样,踩著墩子,够著上面,整个人都要趴在了土上。
李政把她拉了上来,周焱拍拍手上的土,问:“这里你也来过?”
“来过,跟上。”
超市离这里並不太远,风捲起落叶和塑胶袋,太阳掛著,天气看起来也不坏。
李政买了一袋大米,两包掛麵,剩下的零钱买了路边摊上的两颗土豆。
周焱拎著土豆说:“你想吃细条的还是粗条的?”
“还有讲究?”
“细的我给你炒得生一点,粗的要粉粉的才好吃。”
李政没讲究:“粗的。”
刚好经过一个公园,颱风前夕,一堆人还在公园里看热闹,老远就能听见各种欢呼声,还有节奏欢快的音乐。
周焱看到前面掛著一块大海报,上面写著“银江县阿力空调杯水上大冲关”,下面標註著比赛项目,冲关通过,奖品是一台空调扇。
李政问:“想看?”
周焱点点头。
公园里搭著几个泳池,组合成了水上冲关的赛场,泳池外围城了人山人海,到处都拉著县里企业的赞助gg横幅,“阿力空调”的字最大。县电视台的两个主持人站在舞台上,拿著话筒,大声的解说著:“这可是一对姐妹啊,姐姐刚才在第二关就掉了下去,接下来就看妹妹的了!哎——怎么就这么衝上去了?哈哈,咱们的选手已经迫不及待了……”
现场报名那儿也被围了一群人,周焱说:“我去报名。”
李政挑眉,指著“泳池”:“你要玩儿这个?”
“啊,有一台空调扇呢。”
周焱挤进去报了名,看热闹的人多,参与的人少,三个选手后就轮到了她。总共五个关卡,第一关飞檐走壁,第二关过独木桥,第三关旋转舞台,第四关翻山越岭,第五关人体保龄球。
比电视上的节目要简单的多,周焱站到了起点上。
李政没挤在人堆里,远远的靠著一颗树,能看见泳池那儿的赛况,只是不太清楚。
主持人举著话筒说:“下面一位来参赛的美女,是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美女,告诉大家你从哪儿来?”
被问话的人看起来有点紧张,开不了口。
李政哼笑了声。
主持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化解了尷尬,也不用选手再开口,冲关立刻开始。
激昂的音乐一起,台上的姑娘马上向前冲,借著惯性,踩上了右边倾斜著软璧,学著之前成功闯关的一个选手,迅速借力踩到了左边,像个跳蚤似的,很快踩过六排软璧,跳上了独木桥,然后趴下来,匍匐前进,躲避前面撞来的障碍物。
主持人说:“这是违规的,要站起来!站起来闯过障碍物!”
那姑娘又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节奏没把握好,障碍物眼看朝著她的脸就过来了。
李政直起了身,隨即场下一阵欢呼。
主持人说:“我们的这位美女选手不光长得漂亮,反应还很灵活,刚才巧妙的躲过了我们的障碍物,现在马上就要来到第三关了,究竟阿力空调扇属不属於她!”
边上一个男人垫著脚,说:“这个厉害了,我看一定没我问题,是你女朋友吧?我刚才看到你们一起来的。”
李政没说话,又靠回了树上。
第三关旋转舞台,台上的人一直趴著,寻找合適的机会跳到对岸,主持人都著急了,掐算著时间,那人突然一跃而起,主持人叫道:“好——哎呀!”
选手抓著第四关的台子,整个人凌空,掛在了那儿。
主持人说:“很可惜,我们的选手——哎,抓住,对,用力抓住,脚可以蹬上去!”
李政看著那人卯足了劲儿的往上攀,就像她头一次上岸爬得浑身是泥,又像——
那人精疲力尽爬到了第四关,喘了两口气,小心翼翼过了关卡,到了第五关,趴在一块滑板上,迎著水流往下滑,对准保龄球,让自己稍稍倾斜了一下,保龄球全中,场下欢呼。
又像——
黑夜里,她追著他的船无助的叫喊,第二天,却迎著太阳,手捧一把马齿莧。
周焱浑身湿答答,贏回了一台空调扇,李政瞟了一眼山寨的包装,问:“自己用还是拿来卖?”
周焱也老实:“卖得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自己用。”
李政嘲讽地笑了声:“比赛还有五天,你可以再拿五台回来。”
周焱摇头,“不会了,不是说要刮颱风了么?”
话音刚落,一滴雨落在了她的鼻尖。
周焱仰头看向天空,李政盯著她鼻尖上晶莹剔透的水珠。
雨说下就下,两人迎风而回,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甲板被打得噼啪响,江河像沸腾中的水一样,岸边都是奔跑的人群。
进了屋,李政打开灯,把淋湿的米和菜扔到了厨房,周焱把空调扇放到地上,鬆了鬆手腕。
两人都成了落汤鸡,周焱说:“你先洗吧,我做饭。”
“你先,我削马铃薯。”
周焱回屋里拿上衣服出来,头顶的灯泡“呲呲”响了响,光影一晃,“啪”一声,船舱陷入了黑暗。
“啊。”周焱低叫,一脚撞到了地上的空调扇,整个朝前一扑,跌进了一个湿漉漉的胸膛。
空调扇“哐当”倒地,漆黑一片的船舱內,什么都看不见,眼不能视,触觉和听觉则更加敏锐。
隔著布料,周焱搭著这具坚硬又湿漉的胸膛,听这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走路不看地?”
周焱镇定道:“没有,突然停电,我嚇了一跳。”
“嗬……”头顶的声音一笑,“船上不会停电,有发电机。”
“那怎么……”
“灯泡坏了。”
李政鬆鬆地抱著她,手底下的肩膀和腰摸起来极其单薄脆弱,胸口的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低头问:“脚扭到了?”
“……没有,就撞了一下,这空调扇太沉了。”
“刚才走路怎么一瘸一拐。”
“……可能是刚才水上冲关的时候,撞到哪儿了,有一点点疼。”周焱又顿了下,“我也没一瘸一拐……你要不要修灯泡?”
雨水涌进了窗户里,飘到两人身上,李政低著头说:“你先坐著,我看看能不能修。”说完鬆开手,放开了周焱。
周焱看不见,只听见李政往前面走了两步,她也跟著抬脚走,脚一落地,推到了空调扇,纸箱在地板上刮出一声响。
她的手腕被人一握,听到:“让你坐著,瞎走什么?”
周焱说:“那我也要走过去坐啊。”
“……”李政带著她往床边走,船舱丁点大,不过就是横著的三步路,“你没点儿方向感?”
“太黑了就没了。”
“白天就有了?”
“嗯。”周焱沾到了床,一屁股坐了下来,背后是破窗户,雨水往她脖子上钻,她缩了一下。
李政摸黑走到卫生间,把灯一开,光线微弱,能照清厨房,臥室却有点勉强。李政回了下头,周焱也正好看过来。
湿噠噠一个,坐得笔直,前面不远就是歪倒在地的空调扇。
天板低,修灯泡也不用踩凳子,李政走到正中,稍微曲了下膝盖,头往后仰了下,姿势彆扭地转下了灯泡。
个子高也不全是好事,周焱心想。
周焱起身,“噠噠噠”跑进了里面的臥室,李政停下动作看著她,没几秒她就出来了,李政把视线调回灯泡上。
一束光照了过来,跟她的人一样单薄,李政眼角睨了她一下。
周焱打著手机电筒,问:“看得清吗?”
李政说:“看不清呢?”
“……你手机呢?我打两个?”
李政一笑,把自己手机掏出来给她。
周焱低头划了两下,安卓系统她用不惯,一根手指头点了过来,指头粗糲,留著短短的指甲,指甲边逢上有黑色污跡,是常年在船上拉缆绳装卸货物造成的。
李政滑到第三个小屏幕,说:“山寨机没用过?”
周焱问:“多少钱买的?”
“六百多吧。”
“你亏了,移动预存话费都能免费送手机。”
“是么?”李政点开手电筒软体,一道相比之下微强的光,打在了两人脚边,“山寨机比你的实用。”
周焱撇嘴。
颱风过境,到了这里,风力並不太强,只吹倒了树顶的枝条,刮著车顶下来,又被风一路捲走。
人站在风中,眼睛有点睁不开。
河岸对面,关了门的店铺屋檐下,站著一个小少年,伞也不撑,吃了满身满脸的雨,眼神阴狠地瞪著那艘破烂船。
一个电话打来,小少年接起,那边的女人说:“你还知道接电话?你跑哪儿去了,赶快给我回家!”
“不回!”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马上给我回来!”
“回不来,我不在庆州!”
“……你疯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跑哪儿野去了?!”
小少年没答,他盯著货船,说:“我过两天就回去。”
周焱举著两个手电给他照明,李政低头查看灯泡。
周焱问:“是灯泡坏了?”
“大概。”
“船里有备用的吗?”
“没。”
李政抬了下眼,看到了她微微靠过来的额头。周焱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抬头望过去,李政已经移开视线,后仰著弄起了天板上的变压器,周焱举著手,跟著他的动作走。
手机来了条简讯,周焱看了眼,没有动,过了会儿,又来了条,第三条过后,电话铃声响了。
伴著外面的狂风暴雨,铃声显得尖锐刺耳。
李政问:“怎么不接?”
“哦……”周焱接了起来,光束一晃,照向了侧面的窗户,“餵?”
“……是我,你在哪里?我回旅馆后老板说你们已经退房了。”
“嗯,我早就走了。”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你那些同学呢?”
“他们在,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是旅游么,好好玩吧。”
“周焱……高珺这两天住院,我们几个这两天一直在医院里,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
周焱说:“你现在不是正给我打么?知道了,还有事么?”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
周焱愣了下,瞟向李政,李政正摆弄著变压器,似乎没有兴趣听旁人煲电话。
周焱垂眸,说:“你另外两个同学叫什么?”
“嗯?……男的叫徐洋,女的叫王洁。”
“我都不认识。”
“怎么了?”
周焱说:“你看,我们高中毕业已经两年了,我也没再读书,其实现在,我们算是挺陌生的。”
通话结束,周焱重新把手电筒照过来。
李政摘下了变压器,说:“坏了,明天买个新的。”
“那今晚没灯了?”
“嗯,用手电一样。”
周焱点点头,把他的山寨机还给他。
李政接过,朝卫生间点了下:“你先洗。”
“嗯。”
周焱去洗澡了,狂风夹裹著雨水涌进船舱,李政踩上床板,按住窗户,往外面看了看。
岸边的路灯不亮,远处还亮著一盏路灯,隱约能看见雾一样的雨幕。
李政收回来,抹了下扑在脸上的雨水,拣了块抹布擦了擦床板。
周焱洗完出来,李政把抹布拋给她:“自己去擦擦。”
周焱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拿著抹布走进里面的臥室,她才知道要擦什么。周焱握著手机照明,把床板擦了擦,毯子位置放得好,只淋湿了一点。
之前下大雨那回没这样的风,周焱还头一次见识到这种情况。
周焱去厨房,把土豆从塑胶袋里拿出来,她拿著塑胶袋,跑回去拴在了窗户上,狂风吹的塑胶袋“簌啦啦”的响,鼓起了一个大包,隨时都会爆炸似的。
外面的人洗完澡出来了,周焱喊了声:“我在窗户上拴了个塑胶袋,没有多余的了,你那边怎么办?”
“我没事,用不著。”
“那我睡了?”
“睡吧。”李政也倒在了床上。
卫生间的灯没关,有一点点微弱的光线过来,雨水往破窗户里钻,李政点著手机隨便玩著,时不时还要擦一擦屏幕上的雨水。
时间尚早,他没有睡意。
狂风嚯嚯的叫囂著,在激烈的雨势下毫不示弱,突然“簌啦啦”一声响,里面的人低叫了声,紧接著是玻璃哐当落下的碎裂声。
李政起身,走到里屋,黑漆漆看不见,他靠近床:“怎么了?”
床上的人坐了起来,打开了手机电筒,光束照著船上的碎玻璃渣和飘来飘去的塑胶袋,风雨简直是往窗户外泼进来。
周焱说:“窗户碎了。”
李政说:“过来。”
周焱抱著她的书包跟著李政出去,李政说:“打手电。”
周焱给他照明。
李政蹲下来,拆了空调扇的包装,把硬纸板撕开了。
周焱来不及阻止:“哎——”
“哎什么哎,先將就著睡一晚,等天亮再说。”
李政把硬纸板折了折,往他睡觉这边的窗户一挡,说:“睡这儿。”
周焱踟躕了一下,抱著书包,坐到了床边,看向李政。
李政没空看她,他折了下剩下的硬纸板,把里面的窗户挡住,能挡多久是多久,然后清理床上的碎玻璃。
周焱把书包放到了床头,往里面一躺。
李政把碎玻璃往外面一扔,回来洗了个手,又喝了口水,脱下湿t恤,打开柜子,翻出一件背心套上,边套边往床走去,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手电,往周焱身上照。
周焱颤了颤眼皮,睁开来,问:“干嘛?”
李政把她肩膀一掰,撩起短袖说:“玻璃刮到的?”
“不是。”周焱把袖子拉下来,“撞保龄球的时候撞到的。”
“……保龄球不是软的?”
“可是大啊,也不是很软。”
李政站了一会儿,坐到床上,把手机放到一边,电筒照在天板上。
周焱把头往床里撇,身子一动不动,闭上眼睛。
硬板床往下震了下,边上多了一个热源,电筒关了,船舱又恢復了黑漆漆的模样。
风雨呼啸,打在硬板纸和玻璃上,无孔不入地往里钻,船舱里难得不闷热。
李政说:“起来一下。”
“……干什么?”
李政坐了起来,越过她,枕著手臂躺到了里面。周焱往外蹭了蹭,腿快要掛到床外了。
什么都看不见。
李政突然问:“这两年一直没上学?”
“……嗯。”
“书包里那些书呢?”
边上的人翻了个身,面朝床外。
“大学外面有二手书屋,我去过几回,买来的。”
“书本挺新。”
“嗯,我买的都是九成新的,那些人连名字都不写。”
“以后还回去读书?”
“赚到钱,九月份就去,赚不到的话,就不读了。”
“为什么?”
“休学两年是上限,今年到了。”
李政不再说话,船舱里只剩轻微的呼吸。
过了会儿,他说:“睡吧。”
狂风突然打落了硬纸板,雨水滚进来,周焱刚要回头,边上的人刚好压过来。
她鼻尖一软,屏住呼吸。
什么都看不见。
鼻尖上的温度柔和,薄荷的牙膏味轻荡荡飘著。
手腕被扣住,滚烫的像搪瓷杯刚註上热水,她挣了一下,那人的手攀了上去,掀开她的短袖,握住了她的肩头。
她肩膀发颤。
他在她鼻尖停留著,过了会儿,嘴唇在她鼻尖颳了一下,呼吸打到了她的眼睛。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撑在床板上,挡住风雨,拂了拂她的头髮,手滑下来,又握住她的肩。
然后亲上她的额头。
“睡吧。”
风雨將江河拍打、搅浑,捲起潮水疯狂发泄,而江上船舶,平平静静,守望黑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