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起身道:“昨日我还同平兄弟说起这三十年前的旧事。”
清虚真人清扫浮尘,点头道:“三十年前,武林中曾有传闻,得碧水叠烟者,进可尽得天下,退可称霸武林。可这碧水叠烟录到底为何物,却鲜有人知,不过那人手中没有什么碧水图谱,倒是拿著一卷<蝶烟录>。”
殿內一片譁然,有人道:“可那碧水叠烟录在二十年前便已销声匿跡,仙长又如何见的。”
平风遥急切问道:“为何销声匿跡?”
清虚真人笑道:“传言有一场恶战,不过那场恶战却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人。过去,託名造假者也不甚其多,他那手中是蝴蝶之烟,而非叠峦之烟,所以,拿著蝶烟录倒也不怪。”
莫离轻拽平风遥,他方才注意失態之举,便平静问道:“这人姓甚名甚,多高,长什么模样?”
清虚真人微笑如风,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也已记不得。只记得他腰间一对铁鐧。他曾言说'老子要拿这石头铸剑,杀尽天下该杀之人!救武林於水火'。”
眾人听到此处哄堂大笑。
平风遥问道:“他可曾言有无子女?”
清虚真人静静淡淡道:“未曾言说。”
莫离按住他肩,低声道:“平兄弟,冷静。”
平风遥强抑心潮,坐下道:“仙长请续。”
清虚真人点头:“那要救人的却说,杀完人再救人,不如直接救人,”
清虚真人枯手抚过道袍褶皱里的星子:“老道当年却说了句蠢话,'救一人是医,救万民为圣,止杀则为至善'。”
殿外松涛骤歇,仿佛天地也在听这段往事。
“那杀人的却掀了火堆。”清虚真人猛地起身,道袍扫翻茶盏,“他指著老道鼻子骂:'你要当圣人,老子偏要当屠夫,杀尽这武林中的朝廷走狗'!”
“所以你们为了冰心石,打起来了?”莫离淡淡地问道。
“非也,当年这冰心石,很大。”清虚真人用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番,“我们把他分成了四份,足够了。不过老道自詡救济世人,在拿到这稀世珍宝之时,於我既是无用之物,但却稀罕它的少有,竟然隱去了这廉耻之心,贪图那救人者寒髓冰心散的方子,无功受下一份,惭愧,惭愧。”
殿外松涛骤歇,天地似在聆听。清虚真人起身,道袍扫翻茶盏,盏碎声清脆刺耳。
平风遥追问:“寒髓冰心散?”
清虚真人点头:“便是。那救人者分我一半石,传我方子,我稍改,便成此药。”他看向平风遥,“小友似有所知?”
平风遥摇头,抱拳道:“只闻其名,望仙长赐教。依仙长所言,这方子本不是蜀山秘传?”
清虚真人点点头,说道:“蜀山秘传?惭愧,那方子是那救人者赠与。”
“那杀人的呢?”终南山长老轻笑问道。
清虚真人目光深邃:“他临行,將全部冰心石赠我,说:'这是圣人之本,救世之药,照心之镜,我拿了,一样无用。'老道羞愧,赠他蜀山《剑意》,赠救人者《九转寒焰丹经》,照心者却只拿半份石,飘然离去。”
平风遥问道:“为何如此相赠?”
清虚真人却道:“握刀的手不该碰,拿剑的人莫要浇树。江湖的自有血养著,武林的树从来用命栽。握刀的手就该沾血,开药的手合该染香。刀出鞘时不见血光不归,药炉沸时没有三更灯火不灭。杀人的路铺著七重血债,救人的方压著三斗药香。当年的我,从来认为,江湖的道理从来如此简单。”
座下唏嘘声起,清虚真人苦笑:“回来后,这石照了我二十年,夙兴夜寐,难安。”他指尖停於冰心石裂纹,眼中波澜渐起。
平风遥鼻息间松针铁锈味再起,少时药汁记忆如潮涌至。他强抑不適,低头掩饰,飞刀出鞘半寸,刀光映出他复杂眼神。
莫离察觉,低声道:“平兄弟,你又想起什么?”
平风遥沉声道:“旧事罢了。”
莫离不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一拍,胜过千言万语。
龙虎山的道长起身问道:“这石头又如何照的人心?”
清虚真人默然望著殿前不远的松树,淡淡说道:“你看那匣中明珠映著月光时,照出的从来不是珍宝,而是捧著它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江湖人的眼早被珠光晃瞎了,哪里还看得见自己指缝里的孽。老道修道一生,却不懂得这石照人心的道理,恬不知耻的取了这宝物......”
说罢,清虚真人嘆息一声,转而又向那龙虎山的道长行礼作揖道:“不堪旧事,让道兄见笑了。”
那道长弓腰作揖,缓缓道:“却也是大喜,如今真人已得天悟,得了这蜀山真传。也不枉这一代丹圣的江湖美名。”
烛火摇曳,映得清虚真人身影如鬼魅。冰心石幽蓝光芒照在他脸上,笑意渐敛,取而代之是一抹沉重。他盯著手中石头,三息沉默,忽放声大笑,笑声如雷,震得殿顶青铜镜裂痕蔓延,如蛛网铺开。
“好一个丹圣!好一个清虚子!”他猛扯道冠,白髮披散如疯魔,声如裂帛,“炼六十年丹,炼出个欺世盗名的老贼!”
宾客无不震惊,武当长老失声道:“仙长何故如此?”
清虚真人不答,双手撕开法衣,“刺啦”一声,绣满星斗的紫綬袍裂成两半。“三十斤金线绣日月?”他將残袍掷入丹炉,炉火轰然窜起三丈,烈焰吞噬金丝,映得殿內一片赤红。“六百两纹银买圣名?”他声如狂风,字字泣血。
平风遥猛地起身,飞刀已握在手,指尖微颤。
莫离目光如刀,低声道:“平兄弟,他疯了。”
沈浪剑穗紧绷,沉默不语,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
清虚真人拔下青玉簪,簪尖对准自己咽喉,眼中泪光闪烁:“冰心石照心,老道心如泥污,何顏面天下?”他手腕一抖,簪尖直刺,宾客惊呼四起。
“风遥!拦住他!”莫离大喝,声如惊雷。
平风遥不及多想,飞刀脱手而出,刀光如电,擦过清虚真人手腕,“鐺”一声,青玉簪落地,碎成两截。清虚真人身形一晃,跌坐主位,目光呆滯,似魂已离体。
殿內一片寂静,只有那碎簪落地的回音,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不同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