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同时也是去见故人。

江瑜本以为自己的心情会如同涨潮时的江河那般，波浪翻涌不息。

但当真正徜徉与漫步於其中时，江瑜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的要平静许多。

这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江瑜没心没肺。

如果他真的没心没肺，也就不会有苏氏公馆以外的踟躕不前。

而更像是……他感觉自己仿佛依旧属於这里。

这片属於苏氏的小天地並未排斥自己。

更重要的是，位於苏氏公馆深处的那位千金大小姐，仍然没有拒绝自己。

以致於自己来见她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取决於时间长短的必然。

当江瑜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名唤“丁香”的少女已经悄然消失在了他的身后。

与此同时，他也循著脑海之中確凿而又逐渐鲜活起来的记忆，缓缓踏入了那座风景优美格调古雅、庭院深深且还种著一株桃树的临湖小筑。

沿著光滑且氤氳著碧色的青色阶迈步向前，走向那庭院深处楼阁的锁春朱户。

江瑜的速度保持均匀，並没有放慢下来，气息也被调整到最佳，亦无丝毫的慌乱。

毕竟都到这时候、都到这地步了，哪里还有可能退缩与逃避。

江瑜就是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最后总会走到终点。

无论那过程有多么的艰辛，是荆棘密布、刺破足心鲜血淋漓。

该走的距离，寸步不少。

该面对的结局，眸光一瞬不移。

来到梨木的门前，江瑜正要抬手轻叩门扉。

视线无意间瞥见门的边挺处，用小簪子的尖端费力划出的划痕还清晰可见。

位置都没到江瑜的腰部。

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糟蹋这好木材的画面。

可江瑜就是怔住了，手臂也悬停在半空。

恍惚中，他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年纪相近的男孩、女孩的身影。

两个小萝卜头亲密无间地挨近著彼此。

一起给对方丈量身高。

一起费劲儿地刻出划痕。

性子要强的男生不满於自己竟矮於年幼的女孩——青春期之前的女孩比男孩发育快是很正常的事情。

於是放下豪言，约定来年再比比谁高，谁长得快，还有尿得……

咳咳，这个真没比。

因为苏念安很靦腆害羞。

但小时候的江瑜不知道哪根筋抽了，一直想比试来著，並且还引以为憾呢。

江瑜忽然笑了。

悬在空中虚握的手也不再凝固。

朝著木门轻轻敲了下去。

“叩叩。”

清脆的叩门声响起，涤盪去覆盖在回忆里的微小尘埃。

几乎是立即，里面传来了回应。

——“请进。”

嗓音轻柔而清澈，听在人的耳中犹如水珠滴落清泉。

同时浅含著期待的意味。

羞涩又紧张的意味。

如果那当真是清冽澈净的泉，想必此刻也定然兴起波纹、水摇曳不已。

江瑜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他的脚步与挺拔的身材，携融暖明媚的春光一起，照亮了少女並未开灯隱约昏暗的房间。

也照亮了一双洁白如瓷、精致小巧的玉嫩小脚。

淡粉色蔻丹泛起近乎耀眼的光泽。

纤细柔弱的脚踝处繫著红绳串起的玉质小铃鐺，却始终安静若素。

视线向上，纯白的裙摆下，少女那双细弱却仍显修长的小腿嫻然安静地偎依在一起，半侧著柔柔抵靠在有纯白色的软皮革包裹住的椅子扶手处。

那是一只改造过的轮椅，精密且科技含量高的部分暂且不提，就连容易磕著碰著的地方，几乎都用名贵柔软的皮革包裹起来，避免伤害到使用者脆弱的哪怕一寸肌肤。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雪色长髮披肩及腰，身著纯白色恍若嫁的连衣裙，双手拘谨地放在一双纹丝不动的大腿上，贴近平坦又柔软的小腹。

她端坐的姿態不可谓不嫻静庄然、秀慧淑雅。

小巧的锁骨白皙且精致，隨著加促的呼吸起伏，散发著名为脆弱的美感。

即便只看到此处，都足以给人的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好比那云破月明柔照下的一缕白色月光。

可苏念安的容貌，却比起她的身段气质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年幼便是京都八大家族中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如今更是长了一张丝毫不输给西王貂杨，足以沉鱼落雁、闭月羞的绝色容顏。

黛色娥眉，桃迷眼，自成一派天然的媚意，又不落俗，仿佛不諳世事偶落凡尘的狐仙。

一双浅浅的粉唇受那皎洁贝齿的轻咬，好似欲言又止、仿佛欲迎还拒。

“……你来了。”

她低著头，纤长的眼睫似蝶翼扑扇，不敢望向江瑜的眼睛，柔声道。

真是俗套的开场白，此刻少女的內心一定在暗自责备自己。

“嗯，我来了。”

当然，江瑜也半斤八两。

所幸两人都默契地到此为止。

而后在现实短暂、意识中却格外漫长的沉默里，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到话题。

“江瑜——”

“念安——”

几乎是同时，他们喊出彼此的名字。

又同时哑然。

但江瑜明显反应过来得快一些，没有让那气氛冷下去地抢先关心地问道。

“今天的復健按摩，有按时做吗？”

少女的下半身因那场悲剧的车祸而瘫痪。

且凭苏家的財力与权力，都无法將其挽回治癒。

连玉京都最有名最传奇的神经专家被请动，都只敢將希望寄託於未来日渐发达的科技与医疗水平。

而在那之前，必须保证苏念安的下半身始终维持其本该有的活力。

於是哪怕希望再渺茫，苏家也不曾放弃。

他们请来最著名的女性特级復健按摩师，一边教导著丁香，一边三百六十五天无休且全天候地为苏念安的双腿进行復健按摩。

即使让其中的神经恢復的希望依旧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可至少物理性的按摩肌肉，外加上一些极其昂贵的治疗，还是可以大大抑制与减缓苏念安双腿的萎缩症状。

所以苏念安从外表看起来，並非病入膏肓的模样，而更像是古诗词中“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清减少女。

至於她的雪色长髮……

据江瑜所知，並不是如同秋清池的妹妹秋白卉那般，受“白雪姬综合徵”的影响得来。

而是因为车祸醒来后、少女的精神上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打击。

强烈的情绪情感上的创伤，导致在苏念安的身上竟出现了传说中“一夜白头”的现象。

即使苏念安自身其实很喜欢纯白的顏色。

可当这样的情形出现在她的身上，还是让江瑜不免得有些悲伤。

苏念安眨著清澈近乎透明的双眸。

因感受到来自江瑜的久违关心，而心头一暖、一揪，努力露出靦腆的浅浅笑意，轻启樱唇道。

“还没呢。”

“不过那不重要，江瑜，我有个……”

“不对。”

江瑜的语气忽地一沉，苏念安的话语也被打断，心头一颤。

她睁著一双楚楚动人的眸子，微微张唇仰望著眼前远比记忆中要高大挺拔俊美的男人。

也是她曾经命中注定的男人，失去了言语。

苏念安的性子硬要说的话，其实是有些外柔內刚的。

可轮到面对起江瑜来的时候，她就成了歪柔內也柔。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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