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磊趿拉著人字拖走进科教新村时,太阳已经西斜。
楼道里飘著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二楼尽头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敞开著,里面传来父亲浑厚的讲解声。
“注意明暗交界线的过渡,要像湘江的水波一样自然...”
彭磊倚在门框上,看见父亲彭建国正俯身在一个艺考班学生画架前。
已过五十岁的老头子依然腰板笔直,右手食指沾著炭粉,在素描纸上轻轻比划。阳光透过落地窗,把他白的鬢角镀成金色。
“爸。”
炭笔啪嗒掉在地上,彭建国转身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哟,国际大导演捨得回来视察工作了?”
整个画室里三十多个学生齐刷刷回头,铅笔在速写本上划出长长的惊嘆號。隔壁画室里人潮涌动的也探出了头。
“这就是我儿子,你们学长;从小在这里长大。”
彭建国用炭黑的手拍了拍彭磊的肩膀,在白t恤上留下五个指印,“03年同时考上中央美院油画系和北电动画系,最后...”
“最后瞒著您老去了北电。”彭磊接过话头,从口袋里掏出包芙蓉王,熟练地给父亲点上。
前排扎马尾的女生突然尖叫,“您是彭磊导演!我前几天还看见您新闻报导!”
彭建国吐著烟圈,得意地敲了敲画板:“现在知道我没吹牛吧?这小子当年在你们这个年纪,画分油画能把师院教授看哭。”
“爸!”彭磊耳根发烫,顺手抄起旁边小班的彩色粉笔,“我给您带了礼物。”
他在黑板上唰唰几笔,彭建国的肖像栩栩如生。
“嘖,结构还是有问题。”彭建国用炭笔桿指点著,“颧骨阴影再重两分就更好了。”
“彭老师,”后排戴眼镜的男生举手,“您儿子为什么放弃央美啊?”
画室突然安静下来。彭磊转动粉笔的手顿了顿,看见父亲夹烟的手指微微发抖。
“因为...”彭磊转身在黑板上补画电影胶片缠绕著画笔,“我想让画面动起来,就像...”
他瞥见父亲悄悄竖起耳朵,“就像你校长常说的,好的素描要有呼吸感。”
彭建国突然咳嗽起来,菸灰落在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
他起身走向储物柜,背对著眾人说:“兔崽子把我珍藏的法国康颂纸偷去画分镜,一卷八百多...”
学生们鬨笑起来,彭磊趁机溜达到艺考班的画架间,看见个靦腆的男生正在临摹《最后的晚餐》。
“透视错了,”他拿起炭笔修改犹大的左手,“达文西在这藏了个电影构图,你看,十二门徒其实分成三组镜头。”
男生眼睛越瞪越大:“学长,您真的拒绝过迪斯尼的offer吗?”
“谁说的?”
“网络上啊!”马尾女生凑过来,“说迪士尼总裁亲自给您发聘书...”
彭建国突然出现在身后,手里端著个斑驳的搪瓷缸:“喝你的,胎菊加枸杞。”
身后桌上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十五岁的彭磊蹲在画室角落,正偷偷用父亲的进口顏料涂鸦电影场景。
“校长!”小班老师急匆匆跑来,“新买的石膏像到货了,小明的鼻子摔...”
“用阿格里巴先顶著。”彭建国摆摆手,突然拽住儿子胳膊,“走,看看你的老地盘。”
最里间的储藏室堆满画具,墙上还留著2002年刻的身高线。
“你高二那年,”老头子的手指抚过发黄的纸页,“我就知道关不住你了。”
窗外传来放学的喧闹声。彭磊发现父亲的白髮比想像中多得多,像宣纸上晕开的留白。
他摸出表塞进父亲手里:“好莱坞影帝送的,说是给'真正懂时间的艺术家'。”
“臭显摆。”
彭建国嘴上嫌弃,却对著阳光仔细端详表盖內侧的刻字,突然提高嗓门:“孩子们!今天加课,我儿子要讲怎么用素描基础设计画面构图!”
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素描纸上,一长一短,像胶片的两帧画面。
彭磊抓起炭笔的瞬间,恍惚回到十岁那个下午;父亲也是这样握著他的手,教他画出第一道有生命力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