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想问问那天,暴风雪的事情。”巴利安传完了话,“今天之內过去一趟就行了,我先走了,还要帮爸爸的忙。”
“行,我这就去。”尹杉放下手里的木桩。
教堂建在小镇的中间位置,有些老旧了,灰色墙体留著风雨反覆冲刷的污痕,顶部立著標誌性的十字切圆装饰,在矮平的民房里,往往抬头就能看见,知晓方位。
除了用料扎实,窗口更大外,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教堂內也乏善可陈,单调排列的长木椅,对著类似讲台的木台,既没有大型风琴,也没有绚彩壁画。唯独有一尊神像,增添教堂的氛围感。
舒伯特牧师正在弯腰拖地,他四十多岁,穿著白底蓝边的神职服装,用力清洁地面时,透过衣料能隱约看出宽阔的手臂围度。
“啊,树先生。”牧师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堂里引起回声,“不好意思,请你来一趟。”
“需要我搭把手吗?”尹杉指了指拖把。
“不用,这是我的本分工作。”舒伯特停下动作,“孩子们在修道院考试,所以只能让你来这,不过谈话不会很久,我只是问几个问题,请坐吧。”
尹杉走到最前排的木椅坐下。在前方讲台的后面,是艾丝翠琳的雕像。
星辉教所信仰的是群星,但参拜总需要一个具体化的对象,於是在九百多年前,艾丝翠琳的形象就诞生了,一个温柔慈爱,散发母性的少女,通常穿著披身式的长外衣,衣物缠绕或披掛、自然垂直,露出半边纤细的肩头和光滑的背部。
负责眼前雕像的雕刻师手艺不凡,將大理石琢出了柔软的质感,衣料褶皱都栩栩如生,肌肤弹润有致,让人从白色的石头上幻视出少女的健康粉红。
“供奉在教堂里的神像,都由专门的雕塑师完成,他们大半辈子都在研究艾丝翠琳的美丽与神性。”舒伯特安静解说,“而且沉浸其中,从不厌倦。”
“这座是从圣辉帝国运来的?”尹杉问。
“是的,由专门的骑士卫队护送,不管多远,哪怕横跨大陆。只有供奉这神像的,才是真正受总廷认可的星辉教堂。很多年前骑士们来的时候,居民们欢喜极了,当盖布揭开时,现场非常安静,有的小伙子甚至都脸红了。”舒伯特回忆。
“的確很美。”尹杉点头。
“呵呵,据说在罗尼奥斯八世时期,有一位年轻而天才的雕塑师,他真的爱上了自己亲手做出的艾丝翠琳神像,始终拿著刀守在门口,哭著不准別人搬走祂,还抱著神像亲吻。”舒伯特的低沉嗓音很適合讲故事,缓缓说来的感觉。
“后来呢?”
“当然是被强行拷走了,而且因为褻瀆举动,按程序判罪。”牧师耸耸肩,“骑士们准备搬运,但看到神像的时候,竟都不敢伸手触摸,有的更是虔诚的单膝下跪吟诵祷文。”
“那个年轻天才的手艺竟然精湛到这个地步?”尹杉惊讶。
“毕竟是十五岁就受教宗欣赏的艺术家。”舒伯特说,“就连一向不理朝政的罗尼奥斯八世皇帝,都闻讯而来,在看完后,就下令这座神像不用运走,而是封存在宫廷宝库里。”
“那位天才呢?”尹杉问。
“都结束了。”舒伯特轻轻摇头,“因为很快就是罗尼奥斯九世的时代,也是末代。之后世界大乱,瘟疫与战火摧毁了一切,连星辰帝国都没了,这座由贝尼马洛翁所做的『显跡的艾丝翠琳』,又有多少人在乎呢?”
“歷史確实沉重而精彩。”尹杉轻嘆。
“我看树先生对星辉教还是有兴趣的,可为什么两年来,都不曾来过教堂。”舒伯特如此问道,“老季先生都会背不少圣典了……虽然都是拿完饼子才看书。”
“牧师对几天前的暴风雪有什么疑惑吗?”尹杉避而不谈。
“喔,主要是那场风雪没有任何徵兆,所以我认为是区域的能量乱流导致。”
舒伯特也並未纠结。
“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像这种事件,我需要记录,並交给教会。”
“確实是魔素乱流,我进山后没多久,风暴就瞬息而至,那不可能是自然天象。”尹杉也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覆。
“委实说,小镇和你的运气都很好。”舒伯特感慨,“暴雪发生在远离小镇的山上,而你也幸运逃离,群星庇佑。”
“教会记录这些,是有应对的手段吗?”尹杉对这点很在意。
“很遗憾,並没有。”舒伯特也很惋惜的说,“魔素乱流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
牧师说著,伸出带有茧子的右手,掌心张开。
旋即一股热温瀰漫,一簇火团像是从虚空中点燃,悬浮在手掌之上。
“你——”尹杉惊疑抬头。
“並不是零媒介,我要是能有圣者资质,也不至於还呆在这了。”舒伯特露出成功骗到人的笑容,揭开制服的袍子,衣服下面是一串悬掛的金属饰品,样式精致。
“錵银?牧师这么有钱,平时剋扣白麵团子了吧,是不是还找矿头贿赂了?”尹杉认了出来,那正是小镇最有价值的矿產。
“你说话和老季先生一样……內容突然就很嚇人。”舒伯特沉默片刻,忍不住说,“司鐸级別的神职者,加上灰炉镇就產出錵银,我能配备这种仪器,也是很合理的。”
“开个玩笑而已,牧师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尹杉说,“用这样的仪器,还有余力,看来牧师的適应力很高啊。”
“也就这样了。”舒伯特合上右手,熄灭掌心的火光,“试想这样的火焰,又怎能消解那样的暴风雪呢。”
尹杉也陷入沉吟。
魔素——游离在天地中的能量,没有能观察的手段。
学者们公认这是一切元素之源头,但千年来仍旧无法研究其本质。只能通过各种资源作为媒介,再將魔素转换为元素,这对使用者的精神有不低的要求,通常只有老练的战士才能藉助武装,活用这股伟力。
但世上存在一种,能够仅凭精神力,完全零媒介,实现魔素转化的人。
这类存在,往往都被世界尊称“伟大的英杰”、“天授的资质”。他们无一不是歷史中的英雄,君王,传奇。
但或许只有尹杉清楚,无处不在的魔素可怕在哪里——就像老季的那个盖子不动的开水瓦罐。
“学者们认为,魔素也有类似潮汐的运动。乱流就是这股运动出岔子了。”舒伯特说,“教会记录这些事件,则是抱著锐取精神,尝试研究。”
“最初这样的记载,是否就是圣典里的,世界曾经天降岩石的火雨,洪水激盪灭世。而这些都被克服了。”尹杉缓缓的说。
这是塞涅瑞亚人人都知道的故事。
自群星降下的天国战士们,带领人们避免灭绝。第一圣者划分火雨,斩开洪水,第二圣者点破黑暗,传下最初的文字。
“是的,真是遥远故事,最后的第四位圣者,已经是在六百年前了,罗尼奥斯王朝刚刚建立。而我们先前讲的故事,罗尼奥斯王朝正灭亡。”说到这些,舒伯特的声音也变得沧桑。
“……圣典的神话,有多少真实呢。牧师,你相信神是存在的吗?”尹杉深深的说。
“问一个神职者这样的问题吗。”舒伯特笑了起来,“不过嘛,当然,我的答案是相信。即便我並非牧师,也会这样说。”
“为什么?”尹杉问。
“这是歷史给的答案,树先生。每当人们抱著怀疑的態度翻开歷史时,总会从中感到一股力量,延续我们的文明。”舒伯特说,“至於那股力量,我称为『神』。”
“牧师,以你的智慧与善良,该去往更大的教区。”尹杉夸讚。
“那样的话,灰炉镇信徒们的生活仪式谁来主持呢。”舒伯特微笑,“而且当你更多接触我们的时候,会发现,我只是教会里一个普通的修士罢了。星辉教,它绝不是徒有其名,而是切实践行教义,化解人们的灵魂缺陷。”
“关於这点,我还並未怀疑。”尹杉也笑著点头。
“得到你的口述,我也能把这件事写下,交给堇山王国的主教了。”舒伯特说。
在分別前,牧师送了一块白麵饼子,用优良小麦磨粉製作的,很是鬆软,上面甚至加了一点点的。
男人谢过,离开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艾丝翠琳的神像。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近乎垂直的斜射,在雕像的面部上投落起层次有度的阴影,石头的眼睛更加深邃,仿佛真的酝酿出了眼神,温柔的目光正隔著光辉注视他。
因为龙骨航线和港口,海边的战爭爆发了,但这只是前奏,令整个大陆遍燃烽火的,並不是財富——而是圣战。
星历883年,晨星圣女狄兰莎·塞勒斯於星泪湖,擅自在观星遗蹟开启仪式,妄图打开天国门扉,迎接圣者的降临。但那夜,没有神跡。只有天空的崩落,毁灭性的风暴肆虐,圣地毁於一旦。
这个消息飞速传遍大陆,无数信徒哀嚎痛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罗斐斯帝国的赫纳德皇帝,果断暂缓东部攻势,悍然发起倾国之战,兵锋直插星泪湖,这位亲手將罗斐斯推上国力顶峰的霸主不仅要击败圣辉帝国,更要击败那千年的信仰。
中部战线每动一次,就是数万人的绞肉,因为是在冬天,那些战役被统称为猩红之冬。
男人看著沉默的艾丝翠琳,仿佛也看到了那个女孩。
狄兰莎·塞勒斯……你真的失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