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静得可怕。
老威廉此时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点燃了船舱里的煤油灯。
船舱里漆黑的环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急需一点光亮……
好不容易亮起的煤油灯,给原本漆黑,寒冷的船舱带来一丝暖意。
可煤油灯的火苗忽然“啪“地爆了个灯,映得那个站起来的少年清秀的侧脸忽明忽暗。他耳垂上一点浅褐的小痣,在昏黄的光下竟显出几分女相。
玉墨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沾著豆蔻绷带上渗出的血。她盯著浦生纤细的脖颈,那里有个明显的喉结——此刻正隨著吞咽轻轻滑动。
“你......”
她的声音哑得不成调!
“你当那些东洋畜生是瞎子?”
少年抓了抓自己的柔顺的头髮。
“如果我头髮再长些,再换身衣裳,衣服里垫点东西,那帮鬼子应该看不出来吧!”
“我这张脸,收拾收拾,应该不会输给瞻春园的各位姐姐太多。”
“嘿嘿……”
“之前从北方来过一个戏班子,我娘把我送去学过一阵子唱戏,戏班主也说我长的好看,让当旦,可我天赋一般,加上又捨不得妈妈,两个月就被送了出来,那戏班子也继续北上!”
“但我看过我扮作旦的模样,真的很是漂亮,我也会夹著嗓子说话!”
“只要不被扒光了身子,短时间应该不会被认出来!”
“四个小时……”
“和我一起上船的姐姐,帮我拖延四个小时!”
“六艘轮渡就能成功上岸!”
“只要六艘渡船靠岸,船上的父老乡亲就都能活命!我也算是报答了家乡父老……”
“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出息,小时候的玩伴也都骂我是娘娘腔,可我不觉得自己是娘娘腔,我从小到大,嚮往的都是小人书里的英雄好汉,我最喜欢的书是《水滸传》;最喜欢的影响,是打虎的武松!!!我身子瘦小,这辈子打不了老虎,但若是真能救下两万名父老乡亲,我觉得我不比武松差!”
那少年的眼瞳亮晶晶的,里面像是有火焰在跳动!
玉墨神色复杂的盯著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咧嘴笑笑,声音清润,嘴角有个小梨涡!
“浦生!”
“王浦生……”
“老家在姑苏!”
“之前在张记剃头铺当学徒。”
正扭著腰肢,穿过人群,往那个少年方向走来的紫鹃忽然眯起眼睛!
“剃头匠?”
王浦生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个油布包。
展开后露出剃刀、剪子和几綹用红线扎著的头髮。
“我手艺还行。”
“能给姐姐们梳头。”
而就在这时,紫鹃已经走到了少年面前。
她突然一把扯过少年的手。染著蔻丹的指甲划过对方虎口处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剃刀磨出来的。
“姑苏!?”
“我老家也是姑苏!”
“你算是我的小老乡!”
“但是……”
“小剃头匠......”
她声音里带著古怪的笑意!
“你给死人剃过头没有?”
少年眨了眨眼!
“姐姐是说......”
紫鹃猛地拽近他,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我是说!”
“那些畜生发现你是男的,会把你剁碎了餵狗!”
她突然掀开自己旗袍高开衩,露出大腿內侧狰狞的烫疤!
“看见没?两个月前,一个东洋鬼子用烟烫的!那是个东洋商人……他们国家的男人,一个个,傢伙事不行,但个顶个的都是疯子!”
少年却笑了。
他伸手轻轻拂过紫鹃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新娘梳头!
“那姐姐你说怎么办?”
他转头看向缩著头的人群!
“再拖个姑娘出来?“
“还是说……”
他又扭头看向那些女学生。
“真的拽一个女学生出去?”
接著他又把头看向玉墨。
“这个船舱里,应该还有瞻春园的姐姐……”
“但我觉得您说得对!”
“瞻春园的姐姐不应该就是贱命!”
“更何况,好名,贱命,都是命,瞻春园的姐姐,愿意站出来,那是大豪情!不愿意站出来的,也是人之常情!”
“我愿意站出来,是因为我想当英雄好汉……”
“也是因为我知道,这些女学生,是真的能给咱的国家,带来希望!”
“而且我得了肝病,就算逃了出去,怕是也没几年好活!不如当个英雄汉,也算死得其所……”
船舱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浆糊。
妇人们的呜咽声像被闷在被子里,断断续续地从各个角落渗出。女学生们抱成一团,抽泣声此起彼伏,有个扎马尾的姑娘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背,血顺著指缝往下淌。
紫鹃怔怔地望著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
一滴泪突然从她眼角滑落,在脂粉上衝出一道痕跡。
她抬手,染著蔻丹的指尖轻轻摩挲著少年的脸颊,忽然笑了。
“生的真好看......”
她的声音轻得像嘆息。
“恰恰是姐姐最喜欢的面相。”
“姐姐的芳心都要许给你了!“
“咱上了船后,要是还能活著出去!”
“小老乡,你娶我吧!我跟你回家种田!”
少年整个人一怔,耳尖泛红,却挺直了脊背。
“可我家,没田!”
紫鹃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你家有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又低下头,抓了抓脑袋。
“我家,什么都没有。”
紫鹃依旧笑盈盈的。
“那我就天天弹琵琶给你听,我弹琵琶,你拿个棍儿,要饭,给你妈吃。”
少年的眼睛忽然噙了泪水。
“我,没妈,我家人,都死光了。”
紫鹃一愣,手掌在少年的脸上,来回摩挲个不停。
“那你家就剩你一个了?”
“没事,姐姐家里,也就剩姐姐一个了。”
“大不了,咱俩相依为命。”
紫鹃的拇指,又抚过少年秀气的眉骨,秀眉微微皱起。
“但你这面相还是不太像女娇娥......“
王浦生咧嘴一笑,从油布包里掏出剪子,银亮的剪刀在他指间转了个圈。
“当剃头匠学徒时,我也给瞻春园的姐姐剪过头髮。“
他声音清朗,眼神却坚定。
“知道该怎么梳妆打扮。”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站起来的女子。
“除了我,姐姐们也要改头换面。“
“诸位姐姐现在......“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
“可不太像女学生。“
角落里,香兰突然扯下自己鬢边的绢,散开发髻。墨绿色的旗袍在煤油灯下泛著幽光,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
“他说得对。”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得换个头型,换身衣裳。”
翠喜已经蹲下身,从包袱里扯出件素色布上衣。
“这衣裳行吗?”
王浦生摇了摇头。
“还是太贴身了些!”
他扭头看向那些女学生。
少年看向那些女学生,声音轻却坚定!
“和她们换衣裳吧,找身形相近的。你们的衣裳再素,也比不过她们的衣裳。”
少年的话音未落,那群女学生已齐刷刷站起身。
方婷第一个打开藤条箱,崭新的靛青色学生装抖落开来,在煤油灯下泛著布特有的柔光。
其他女生也纷纷从行李箱里抽出衣物——这些逃难时都捨不得穿的校服,此刻被她们捧在手里,像捧著最珍贵的祭品。
船舱里的百姓自发让出一条路。那二十九个穿著艷丽旗袍的娼妓,踩著满地的煤油灯光斑,裊裊婷婷走向船舱中央。珍珠耳坠在走动间轻晃,绣鞋踏过老威廉掉落的怀表,表面玻璃映出她们摇曳的身影。
方婷把校服塞进紫鹃手里时,指尖在发抖。
“给!”
她突然发现紫鹃右手手指也有一道伤疤——那是被烟枪烫坏的旧伤。
紫鹃顺著她的目光看去,嗤笑一声把伤指蜷进掌心!
“看什么?姐姐我......“
话未说完,方婷突然抓住她的手,眼泪砸在那道伤疤上!
“对不起......对不起......“
周围的女学生自发围成圈,背对著站成一道人墙。又拉起几条长布……
用自己个,搭了一道更衣处!
那些身姿婀娜的女人,在这些女学生搭起的更衣间里,换起了衣衫!
这是她们最被敬重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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