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黄百鸣，说：

“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弄《搏命单刀夺命枪》，有天，你突然要改名字。”

“你说，虽然不能一鸣惊人，但一百次之中，总有一次得人惊，以后就叫黄百鸣。”

“79年《夺命枪》上映，296万，年度第八。”

“80年，再合作《咸鱼翻生》，328万，第七。”

麦嘉说著挺起胸膛，看著黄百鸣，骄傲的说：

“你出声了，出名啦。”

黄百鸣想起那段时光，眼里满是回忆，整个人鬆弛的靠著椅子上，说：

“当时我好失败，同朋友一起投资拍的《漩涡》，被成龙的《醉拳》打好惨。”

“只能去帮別人写民国背景的功夫喜剧，还常常收不到尾款。”

“有天，钟有添同我讲，嘉宝找编剧，你去试下啦。”

“当初也没想到，现在公司做这么大。”

麦嘉点了根烟，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还有一个人同你一起来的，他叫什么来著？”

黄百鸣想了下，想不起来了。

麦嘉说，“我们一起谈了两天剧本，那个人和我讲酬劳，我就付足给他，两不相欠。”

“你和他不一样，你不仅没同过我讲过钱，还不计较工作时间，隨叫隨到。”

“后来，『嘉禾』看『嘉宝』做大，把洪金宝叫回去，给他开『宝禾』。”

“我同石天也准备开公司，我望你，文好，人好，可以做『文胆』啊，便叫你一起来。”

麦嘉嘴里叼著烟，一手紧紧压在剧本上面，另一只手握拳，说，“奋斗。我们三个人的公司叫奋斗！一起奋斗啊！”

他说著站起来，狠狠把烟按灭在菸灰缸里，居高临下看著黄百鸣：

“你今天拿来这个剧本，是不是，我不同意，你还去找冯秉仲，又自己做？”

黄百鸣不语，他確实有这个打算。

当顾念把关於《殭尸先生》的剧本解读，选角思路，甚至拍摄地点，拍摄周期，上映档期，宣传手段，市场预估，全部铺开，讲清楚以后。

黄百鸣觉得，这个项目是可行的。

如果今天麦嘉不同意，他会重复《开心鬼》的操作。

有《开心鬼》的成功在前，从金公主要下来五百万投资，应该没有问题。

麦嘉见他沉默，始终按在剧本上面的手，抬起来用力砸下去。

“砰——”

沉闷的声响，透过剧本下面的红木书桌，在黄百鸣耳边盪开。

麦嘉单手按在《殭尸先生》上面，整个上半身往前压，紧紧盯著他，怒声道：

“曾志伟、徐克走就走了，他是我们招过来的，但我哋三个同煲同捞，你依家咁样，做咩嘢？！”

黄百鸣心底颤了一下，微微低头，避开了和麦嘉对视。

麦嘉见状，喘了几口粗气，语气缓和下来，慢慢把弯著的身体挺直，说：

“集体创作，是新艺城不能动摇的根本。”

“这些年我们赶走几多所谓有风格，有思想，不听话的导演。”

“公司怎么样？他们怎么样？”

“这是我们来的路，最合適我们的路，也是已经证明过最正確的路。”

麦嘉坐下，伏低了身体，轻声说：

“我不希望，哪天转头发现你不见了，不同路了。”

黄百鸣抿了下嘴，和麦嘉对视，说，“唔会嘅，我哋三人同煲同捞，同路同行。”

麦嘉心下鬆了口气，坐直，拿出来一张卡，放在剧本上面，说：

“我知，你这次很吃亏，这里，我拿五十万出来，石天拿五十万，你收著这一百万，我哋三人同心同力。”

黄百鸣心里一冷。

又是这样。

《最佳拍档》庆功宴分钱，麦嘉也是这样，多给了他一些。

当时接过钱，黄百鸣有一瞬间感觉，寒天饮冰水，心里很不好受。

但更多还是，觉得麦嘉仗义。

现在麦嘉又这么做。

黄百鸣的心境，已经不同。

这算什么？

分红？

不是。

他黄百鸣只有9%的股份。

补贴？

也不是。

公司没有这种制度。

是……

是施捨。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敌人有时候相对清楚。”

“朋友鑑別起来，虽然比敌人困难一点，但还是能看出来。”

“而最麻烦的是我，我是谁，我们是谁才是最难以划分的。”

是啊，“我们”是谁？

黄百鸣拿起麦嘉放在《殭尸先生》上面的卡，说，“这个剧本……”

“民国，灵幻，殭尸……”麦嘉拿起来，翻了翻，隨手投进垃圾桶。

他没有注意黄百鸣眼镜后面的复杂的眼神，说：

“81年2月5號，《欢乐神仙窝》上映，午夜场，我听到一个女仔讲，又是『烂衫戏』……”

麦嘉说著眼神有些失焦。

新艺城也不是一下就获得巨额投资。

同样是从小成本，小演员，一步步走过来的。

那个时候，奋斗成立不久。

麦嘉听说嘉禾从金公主，抢走萧芳芳《撞到正》的发行权。

便跑去拉投资，表示奋斗可以给金公主拍片。

雷觉坤对伍兆璨说，“这样吧，最坏的情形是我们拿几十万出来蚀，能亏蚀的起吗？”

伍兆璨说：“蚀的起。”

雷觉坤和伍兆璨的父亲，同为九龙巴士创始人，都是有钱人，就这样决定投资。

奋斗改组成新艺城。

新艺城的处女作《滑稽时代》，一举拿下五百多万的票房，位列年度第四。

他们趁热打铁，推出同样风格的《欢乐神仙窝》。

这两部电影，確实如同那个女观眾说的，都是烂衫戏。

故事发生在民国，角色是底层骗子，穿的破破烂烂。

麦嘉点了根烟，说，“我很气啊。”

黄百鸣目光从垃圾桶里收回来，说，“你决定拍一部『靚人、靚衫、靚景』的现代戏。”

於是通过吴宇森的推荐，新艺城找来徐克拍了《鬼马智多星》。

《明报》评价说：

港片有很多拍的生动独特，但给人的印象往往是缺乏贵气。

太多烂衫烂命，烂仔烂女，若非流血袒肉，就是屎尿屁频出。

在这样的情况下《鬼马智多星》就显得与眾不同。

恍如流氓中的绅士，坏女人中的贵妇，虽然姿势装模作样，但衣香鬢影，派头十足。

意味著港片开始从低价货转为高价货，至少装潢漂亮。

麦嘉拍了拍黄百鸣的肩膀，说，“我不会走回头路，从高价货转为低价货。”

“我懂。”黄百鸣和麦嘉是一起走过来的，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却並不认同。

麦嘉眼睛微眯，轻声说：“你懂就好……”

黄百鸣弯腰从垃圾桶里把顾念的剧本拿出来，起身打开门，回头说：“麦嘉兄……”

麦嘉抬头，看著他。

黄百鸣沉默了一会，说，“早点休息……”

麦嘉一直在说“路”。

可是，他是否被困在路上某个迷人风景里，一直没有走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