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里,朝中各色人物对祖逖、祖纳、祖约都徵辟了许多次,官职价码也是一升再升,可无一例外俱都被祖逖委婉拒绝。
祖逖仿佛一个最为保守的投资者,握著祖家满门所有人的前途,谨慎注视著时局变动,却始终不肯轻易下场。
祖约与兄长谈了许多次,可最后仍旧没敢忤逆,不了了之。
倒是隨著时间推移,祖家的门客、部曲愈发有了私兵的模样。
这位家主其实是个心狠的,他对完不成考绩的要求远比祖阳要严厉得多。所有人都得陪著他自强不息。
路过祖家坞时,每日里几乎都能听到、看到被杖责的倒霉蛋。
祖阳则在默默观察著、学习著,贪婪汲取著这代人杰的处事智慧。
中元夜里,伊水边的萤火虫多了起来,似乎映著银河灿烂,將深沉夜色装扮得星星点点。
婉儿拎著镰刀的手指被艾草汁染得发青,她仍执拗地不让公子做这些粗重事,自己去割著河畔的一丛丛蒿草。
当蒲团摆下后,她擦拭镰刀的动作也显得格外用力,就像要割断什么看不见的绳索。
对著河水三次叩首,祖阳將莲灯举过眉梢。伊水的波光在他眸中散若银河,愈发显得幽深宽广。
他默默念叨著什么,指尖抚过灯座凹痕时稍稍顿住,旋即若无其事鬆手。
在婉儿的注视里,河灯被缓缓送进了东向的水流。
她没敢说自己在灯座上刻了“岁岁常相见”五个字,就像她没问那夜公子对著月亮呢喃的“平安喜乐”究竟是在说与谁听。
婉儿也放了只灯,那灯还是祖阳为她准备的。伴著少女的轻声呢喃祈祷,飘摇灯火经伊水入洛水,匯入数以百千的河灯队內,悠悠远去。
河灯入水时,祖阳便凝视著渐远的星火。他想起史书里的永嘉南渡、中原陆沉。似隱约看到这点星火,终將湮灭在时代的惊涛之中。
此时的平静倒更像是暴风雨到来前的预兆。
他知晓婉儿刻了字,却始终没有点破——乱世里能守住这点少女心事,未尝不是幸事。
而有些承诺,终究要用刀剑、辛劳、成就乃至生死间的拼搏来实现,言语的力量到底太轻。
更阑人静时,祖阳听到院中的响动,稍稍搁笔。正要推窗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將烛台往窗缝处挪了半尺。
昏黄光晕漫过羊圈,映出少女抱著母羊微微颤抖的肩头,旋即消散在了深沉的夜幕之中。
祖阳嘆了口气,没去惊扰,只抬手將写满简体字的信笺递近了烛火。
“回不去了,唯祝你们一切顺遂,平安喜乐……”
十五月圆,最勾相思。
八月初的一个上午,常山王司马珩忽然带著隨从郊游到了祖家地块,“偶遇”了祖阳,欣喜之下颇为热情的摆开茶具与祖阳在田间烹茶畅谈。
他给祖阳带来了一个消息:太傅司马越在上月奏请以琅邪王司马睿为安东將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业。
祖阳听了后毫无波澜,反倒赞了赞常山王府的烹茶手艺。
司马睿躺贏了八王之乱,这是歷史书上的结论,祖阳自然早就知道。还是他让武鸣將这个消息带给了司马珩。
消息印证之后,司马珩愈发对祖阳惊为天人,这等安排他先前丝毫没能看出个端倪。
如果琅琊王都有机会牧守江南,他这个常山王为什么没机会去找个舒坦地界?
当然,这事靠自己肯定是没指望的,但他有贤才祖阳啊!
生怕自己与贤才的关係处得生分,司马珩乾脆便主动创造了这场“偶遇”。
司马珩很想再从祖阳这边求个计策,心底期盼能在日趋变动的朝局中能押个好注。
然而此时千头万绪之下,他却不知该怎么和祖阳开口。於是一场偶遇,从头到尾他反而只是与祖阳喝了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