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神灵行走、寧芙低语的世界里,山林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溪,都可能寄宿著超乎凡俗理解的存在。
溪涧的流水或许倒映著水泽寧芙的容顏,古老橡树的纹理中可能沉睡著树寧芙的梦,鳞帕的岩石深处或许迴荡著山寧芙的低语。
修恩早已习惯了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超凡痕跡。
寧芙,这些由自然精魂化生的美丽生灵,大多对人类抱持著一种疏离而好奇的態度。
她们並非邪恶,有时甚至展现出近乎天真的善意一一林间传说中,不乏迷途的孤儿被温柔的寧芙发现並抚养长大的故事。
在凡人眼中,这似乎是人与自然精魂和谐共生的明证。
若能幸运地得到某位寧芙的垂青与庇护,对猎人而言更是无上的助力。
她们熟知山林的每一条隱秘小径,能与鸟**谈,甚至能平息突如其来的风暴。
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著手臂上那片残留著冰冷“標记”的皮肤。
火焰在猎人们狂放的笑脸上跳跃,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修恩的思绪沉入记忆。
奥德修斯船毁落海,奄奄一息之际,是海洋寧芙卡吕普索將他救起,在奥吉吉亚孤岛上庇护七年,赐予他不朽容顏与无尽珍宝。
大英雄阿喀琉斯那刀枪不入的神力与赫赫有名的鎧甲,其源头正是他那身为强大海洋寧芙的母亲忒提斯!她甚至试图將儿子浸入冥河,只为求得那渺茫的“不死”可能。寧芙之力,竟能触摸到凡人成神的禁忌边缘!
还有许门埃俄斯,那位在雅典宗教游行中神秘消失的俊美青年。最终找到他的,不是焦急的亲人,而是一群林间寧芙。
她们不仅救了他,更引导他点燃了象徵神圣婚姻的火焰,最终使其升华成为执掌婚姻殿堂的神张!
这些並非虚无縹緲的故事,而是流淌在这个世界血脉中的“歷史”!
作为曾经的考古学者,修恩对古希腊神话的谱系与细节熟稔於心,这本是他的立身之本。
然而,当冰冷的“神话”化作眼前触手可及的“现实”,当寧芙的低语可能就在下一片橡树林中响起,那种认知被彻底顛覆的荒诞与震撼,依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晨光终於艰难地刺破了林间的浓重夜色,將稀薄的金色涂抹在疲惫的人群身上。
空气中瀰漫著篝火熄灭后的焦糊味、劣质酒液的酸气,以及猎人们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泥土气息。
持续整夜的喧囂祭祀终於走到了尾声。
圣女们早已显露出不耐。
芙拉轻轻掸了掸洁白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尘,夏洛蒂则微微著秀气的眉头,指尖无意识地缠绕著一缕垂下的金髮。
祭祀乌瑞亚?这对她们而言,无异於一场漫长而粗鄙的乡间闹剧。
她们侍奉的,是云端之上、执掌天地权柄的奥林匹斯十二主神!是宙斯的雷霆,雅典娜的智慧,阿波罗的光辉!
山野村民供奉的区区山神?其位格与威能,在她们眼中,不过是萤火之於皓月,不值一晒。
“野蛮的波吕斐摩斯,不也是某些闭塞山民信奉的『神明”么?”芙拉的声音带著一丝刻意压低的清冷,如同山涧碎冰碰撞,“结果呢?独眼,愚昧,生人肉——-彻头彻尾的怪物!”她警了一眼远处沉默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山峦,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这乌瑞亚,想来也不过是类似的存在,些许蒙昧信仰堆积起来的泥胎木偶罢了。”
在芙拉,乃至绝大多数侍奉主流神明的祭司看来,那些更为古老、原始,甚至带著血腥人祭习俗的提坦神或大地神灵,其本质与波吕斐摩斯並无二致,是旧时代的残渣,是文明光辉未曾照亮的幽暗角落滋生的扭曲之物。
修恩沉默地听著,指腹无意识地摩著意识深处那本古朴书页粗糙的边缘。
怪物?野蛮?他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晒笑。
波吕斐摩斯之流,不过是流淌著些许提坦神血的畸形巨物,空有蛮力,离真正的“神明”位格相差何止云泥?
它们更像是被时代遗弃的、充满兽性的活化石,是神性血脉在漫长岁月中劣化、扭曲的悲剧產物。
真正的神明,其存在本身就是法则的具象,是权柄的源头,如同他书页深处潜藏的那份浩瀚可能。
乌瑞亚展现的力量虽诡异,但那吞噬祭品的浑浊神光,其本质与层次,绝非独眼巨人那种只有食慾的野蛮存在可以比擬。
猎人们开始整理装备,粗重的呼吸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圣女们则在隨从的簇拥下,摆出矜持而疏离的姿態,准备踏入那片被她们轻视、却被山民视为禁地的古老山林。
夏洛蒂听完芙拉对山神及野蛮“神明”的鄙夷,精致的唇角却弯起一抹带著冰碴的笑意。
她那双如同爱琴海浅湾般清澈的蓝眼睛转向芙拉,声音轻柔,却字字如针:
“芙拉姐姐,您这般义愤填膺·比我倒真像个忧心信徒疾苦的圣女了。”她刻意停顿,让那讽刺的意味在空气中瀰漫,“可惜呀,您我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就算就算那些乡野泥塑真有什么食人的癖好一一”她拖长了尾音,带著一种事不关己的慵懒,“又与我这些奥林匹斯神坛前的侍奉者,有何干係呢?莫非您把自己当成了那些山民的守护者?”
芙拉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压顶的乌云。
她岂是忍气吞声之辈?一声短促而冰冷的晒笑从她鼻间哼出,带著毫不掩饰的嘲弄:“守护者?呵—夏洛蒂妹妹这张嘴,倒是越发伶俐了。”
她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得如同淬毒的冰凌,“不过,我倒是听说———雅典卫城那边,最近可不太平。神庙里的“灰尘”积得太多,似乎——又要换一批人去打扫了?”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夏洛蒂身上象徵著雅典娜智慧的圣袍纹饰,“这阵风啊,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吹到我们阿卡迪亚了呢?您说—是不是该提前想想『退路”?”
夏洛蒂脸上那抹优雅的假笑瞬间冻结,如同被寒霜覆盖的朵。雅典神庙高层近期的动盪与清洗,她自然有所耳闻,芙拉这一刀,精准地戳在了她最敏感的神经上。
她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声音也失去了方才的慵懒,带著一丝被激怒的尖刻:
“神庙再如何清扫,终究是供奉智慧女神的殿堂!倒是你们凡人”她刻意加重了凡人的名字,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敌意,“年年战火,城头变幻大王旗。姐姐与其担心神庙里的“灰尘”,不如多想想———万一哪天城破做了奴隶,该如何让自己———.不被那些粗鲁的征服者,灌成一颗颗『希腊甜甜球”才好!那,才是您真正的“正事”吧?”
(註:loukoumades是一种古希腊流传至今的油炸蜂蜜甜点小球,外形金黄酥脆,內部蓬鬆多孔,类似泡芙。)
朱利安看著两人之间陡然升腾、几乎要溅出火星的敌意,眉头微。
她作为阿尔忒弥斯的圣女,虽同样侍奉奥林匹斯主神,但狩猎女神相对边缘的地位,
让她此刻的调停显得不那么有分量。
“够了。”她清冷的声音介入,如同林间流淌的溪水,试图浇灭这无形的火焰。“芙拉,夏洛蒂,爭执无益。”
她的目光扫过两人,带著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无论其他神域如何,我们供奉的,
是云端之上的奥林匹斯眾神。他们的光辉与秩序,才是我们信仰的基石。至於这些山林间的”她警了一眼远处残留著祭祀痕跡的祭坛,语气淡漠而疏离,“不过是蒙昧时代的遗存,野蛮的余响,確实不值得为之耗费心神。”
这场由信仰鄙视链引发的口角,最终以圣女们之间瀰漫著无声硝烟的不欢而散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