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亚紧绷的神经並未放鬆,但握刀的手指稍微鬆了一丝力道。她紧盯著阴影中模糊的面孔,同样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回应:“valardohaeris.”(凡人皆需侍奉)
隨即,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质问:“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对方能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房间,並准確地用无面者的切口打招呼,身份不言而喻必然是来自黑白之院,千面之神的居所。
“慈祥之人要见你,”那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平静地陈述,没有任何解释或寒暄,“你最好今晚回去。现在。”
艾莉亚一一此刻,茉茜的面具彻底褪去一一点了点头。
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侍僧,通过了严苛的考验,穿上了象徵身份的黑白袍服。
但她的生活依旧需要掩护,日常仍需以“茉茜”的身份在“门”剧院討生活,赚取微薄的铜板维持表面的生计。
黑白之院里,日常只有慈祥之人、负责饮食的哑巴厨师乌玛,以及那个永远在玩猜谜游戏的神秘“流浪儿”。
千面之神的其他僕人如同幽魂,总是在外面游荡,行踪莫测。除了她接受最终考验前那唯一一次所有“兄弟姐妹”齐聚的诡异晚餐,她很少见到其他人。
她猜测,或许只有慈祥之人自己认识所有人,而其他人,彼此之间也都是戴著面具的陌生人。
椅子上的人得到了她的回应,便不再多言,乾脆利落地站起身。动作流畅而优雅。
他(或她)没有再看艾莉亚一眼,只是微微向她所在的方向欠身,幅度不大却足够正式地鞠了一躬,然后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绕过她,走出了房门,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尽头。
房间里只剩下艾莉亚一人,以及她尚未平復的心跳声。
“任务——.”她无声地吐出这个词,冰冷的兴奋感沿著脊椎蔓延。
终於来了吗?目標会是谁?一个盘踞在码头区、欺压弱小、手上沾满鲜血的帮派头目?
还是一个深居简出、却用黄金堆砌在他人白骨之上的富豪权贵?
无论哪种,都必然是一个被他人深切憎恨的存在。否则,不会有人甘愿倾儘自己所有的財富,乃至献祭自己的生命,跋涉到黑白之院那扇沉重的门前,只为祈求千面之神收走那个人的性命。
没有时间犹豫。艾莉亚迅速行动起来。她脱下身上那件属於“茉茜”的、沾染了后台油彩和汗味的廉价羊毛裙子,动作麻利,
从床底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里面是她作为“无名之辈”的行头。她换上了一套深灰褐色的、结实耐磨的粗布长裤和同色系的束腰短上衣,这身打扮在布拉佛斯夜晚的底层街道上毫不起眼。
接著,她摘下那顶標誌性的、让茉茜显得活泼俏皮的黑色假髮卷,换上了一顶剪得参差不齐、顏色暗淡的棕色短髮套,仔细地將边缘压好。
最后,她走到墙角一个积著薄灰的小水盆边,用手指蘸了点盆底的泥灰,对著墙上模糊不清的金属反光,快速而均匀地涂抹在自己光洁的脸颊、额头和鼻樑上,製造出风尘僕僕、营养不良的脏污感。
她审视看水盆中倒影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瘦小、航脏、毫不起眼的布拉佛斯穷小子。
她相信,以她现在的样子走出去,就算和“门”剧院里那个长相漂亮却总被嘲笑头脑空空的茉茜擦肩而过,也绝不会有人將两者联繫起来。
艾莉亚·史塔克,或者说,无名之辈,吹熄了桌上那盏昏暗的小油灯,再次踏入了布拉佛斯深沉如墨的夜色之中。
她步履轻快,目標明確,穿行在熟悉的小巷里,避开有灯火和人声的主要街道。
在仅仅够时间在路边小摊狼吞虎咽地吃掉一个夹著冷咸鱼和洋葱的硬麵包后,她便抵达了位於神殿区的黑白之院。
这座供奉千面之神的神庙本身便是一个奇观。它没有通常神庙高耸的尖塔或宏伟的立柱,更像一座庞大而沉默的堡垒,融入周围建筑的阴影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扇巨大的门扉。左边一扇由鱼梁木製成,木质在岁月和信仰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骸骨般的惨白;右边一扇则是微微泛著幽暗光泽的黑檀木,沉重而深邃。
两扇门在中央严丝合缝地合拢,门扇的交界处,精妙地镶嵌雕刻著一轮满月。
奇异的是,在白如骸骨的鱼梁木门扇上,月亮的主体部分由深沉的黑檀木镶嵌而成:
而在黑檀木门扇上,皎洁的月轮则由同样惨白的鱼梁木构成。
生与死,光与暗,在此交融成一个沉默的象徵。
“valarmorghulis.”艾莉亚对著紧闭的大门,清晰地说道。
沉重的门轴发出低沉的摩擦声,两扇巨门无声地向內滑开,仿佛巨兽缓缓张开的口。
门內是更加深沉的黑暗,只有点点微弱如萤火的红光在远处闪烁。她毫不犹豫地抬脚,迈过了那生与死的门槛,身影瞬间被门內的阴影吞没。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神庙內部的空间远比外面看到的更加宏伟空旷,也更为压抑。空气冰冷、凝滯,瀰漫著浓重的蜡烛燃烧后的蜡油味,以及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类似古老石头和地下水的混合气息。
无数形態各异、面容模糊或狞的巨大石雕沿著高耸的墙壁肃立,如同沉默的巨人守卫,它们空洞的眼窝俯视看下方渺小的来客。雕像脚下,一排排细长的红烛在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烛火微小而稳定,散发出昏暗的红光,勉强驱散近处的黑暗,却將更远处的空间衬托得如同无垠的虚空,那些红光就像点缀在黑色天鹅绒上、遥远得令人心悸的星辰。
在神庙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水池,直径足有十尺。池水在四周无数点摇曳红烛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墨黑,仿佛不是水,而是融化的夜色本身。
池边,一个穿著极其朴素、没有任何纹饰的深灰色外套的身影席坐在水池的边缘,背对著入口。
他的手伸进那墨汁般的水池里,五指张开,缓缓地、毫无目的地划动著水面,带起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而慈祥之人就在他的身后。
听到艾莉亚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空旷大殿中迴荡,慈祥之人缓缓回过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便转回头,继续对著水池边那个一直沉默坐著的中年男人说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迴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你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没必要急著寻求神明的礼物。”他的话语平静,没有波澜。
那中年男人缓缓收回泡在水中的手。水珠顺著他保养良好、指节分明的手指滴落。他掏出一块质地精良的亚麻手绢,慢条斯理地、仔细地擦掉手上的每一滴水。
他的衣著看似朴素,但艾莉亚一眼就看出那深色外套的羊毛质地极其细密柔软,剪裁合身,是布拉佛斯上层阶级偏好的低调奢华风格。
他缓缓摇头,动作带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声音沙哑:“没关係-我在乎的一切,都已经离我而去了。”
他抬起头,望向慈祥之人,眼中空空洞洞,没有任何神采,“我愿意献上我所有的一切,每一枚硬幣,每一寸土地,只求神明赐予我那份礼物-和迟来的公道。”
慈祥之人沉默著。巨大的殿堂里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啪声,以及池水偶尔被无形气流带起的微弱涟漪声。
两人对视著,时间仿佛凝固了。良久,慈祥之人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的请求,神明已经听到。”
他看著中年人空洞的眼睛,“虽然路途艰难,荆棘遍布,但你想要的,神明终会赐予你。”
中年男人木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多少欣喜。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这时,一个瘦小的、穿著同样朴素灰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一根巨大雕像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是那个总在玩猜谜的“流浪儿”。
流浪儿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著侧殿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中年男人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中央水池,走向神殿深处那些更加幽暗的迴廊。
那里是千面之神最终赐下“礼物”的静室。
待中年男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艾莉亚才走上前几步,停在慈祥之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她的目光追隨著那消失的背影,探究道:“他是谁?”
“一个被命运车轮碾碎了所有希望的人。”慈祥之人的回答简洁而抽象,他没有回头,目光似乎依旧停留在墨黑的池水上。
艾莉亚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我见过很多被生活压垮的人,”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著质疑的锋芒,“在码头,在贫民窟,在贱民区—他们眼中的绝望能灼伤人。
但他们可穿不起那样质地的外套。”
在布拉佛斯,真正的权势往往隱藏在看似朴素的奢华之下,那个男人身上的细节骗不过她的眼睛。
“权势,財富,地位—”慈祥之人终於缓缓转过身,面对艾莉亚。
他深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著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在神明面前,它们与尘埃无异,毫无价值。”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艾莉亚时间消化这句话,然后补充道,语气带著一丝洞悉世事的淡漠,“而且,总有比他权势更大、財富更多的人能让他绝望地跪倒在这池水边。”
艾莉亚迎看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但眼中的好奇並未完全消散。在她获得那件一面黑一面白的侍僧服之前,慈祥之人几乎从不向她解释任何事,每一个指令都如同谜题。现在,这解释本身也如同谜面。
“他的痛苦,”慈祥之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了几分,“源於彻底的失去。他的父母早已归於尘土,他心爱的妻子也先他一步被病魔带走。而他唯一的儿子,一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落入了精心设计的商业陷阱,被最信任的合伙人背叛,不仅输掉了家族积累数代的財富,更背负了无法偿还的巨额债务。最终,那年轻人选择了从泰坦巨人雕像的肩上跃下,结束了一切。”
艾莉亚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故事在七国,在布拉佛斯,或许每天都在上演。权势的倾轧,財富的陷阱,足以摧毁任何看似坚固的堡垒。她理解了那份绝望的重量。
“是谁?”艾莉亚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出鞘的剑,“告诉我目標的名字,他在哪里?”
她自然而然地认为,慈祥之人告诉她这些,意味著那个设下陷阱、逼死他儿子的合伙人,就是她此行的目標。
但是慈祥之人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带著一种奇特的韵律。“他和你无关。他的路,由其他人去完成。”他不再看艾莉亚,目光似乎穿透了神殿的墙壁,投向更远的虚空,“跟我来,孩子。”
他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咨。那身朴素的灰袍在他身上显得异常挺括。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向大殿侧面一条被阴影笼罩的拱廊走去。艾莉亚压下心头的疑惑,快步跟上。
拱廊不长,通向一个相对较小的侧厅。这里的陈设依旧简单,但比中央大殿多了几分“人”的气息。墙壁上掛著几幅描绘著抽象符號的掛毯,顏色黯淡。
几张样式普通、没有任何雕饰的高背木椅围著一张同样朴实的深色木桌摆放著。几支白蜡烛在桌上的烛台里稳定地燃烧,提供著比外面红烛更明亮些的光线。
“坐吧。”慈祥之人走到桌边,隨意地拉开一张椅子,示意艾莉亚。
艾莉亚依言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椅子对她来说有些高了,她的双脚悬空,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
她习惯性地將脚在椅子腿中间的横档上垫了垫,找到了一个稳固的支点,小小的身躯坐得笔直,自光炯炯地看向慈祥之人。
慈祥之人也在她对面坐下。他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深灰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深邃,如同两口古井,牢牢地锁定了艾莉亚。
“你是谁?”他问道,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
“无名之辈。”
“但你来自维斯特洛。”
“是的。”艾莉亚坦然承认,同时心中掠过一丝警惕的疑惑。
这似乎与任务无关?他为何要强调这个?
慈祥之人点了点头,仿佛她的回答完全在预料之中。
“三天之前,”他开始了讲述,声音平缓,如同在诵读一卷古老的经文,“一个绝望的母亲,带著她所能搜集到的最后一点財產一一几件旧首饰,一小袋磨损的银幣,还有一张发黄的委任状一一来到这里。她跪在神像前,泣不成声,向神明控诉,河间地崛起的一个偕主,残忍地杀害了她唯一的儿子一一一个忠诚的年轻骑士,仅仅因为他不肯向偕主屈膝效忠。主不仅夺走了她儿子的生命,更以无稽的罪名剥夺了她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小小城堡和赖以为生的土地,將她和她的老僕赶进了荒野,任其自生自灭。”
他敘述看悲惨,语气却依旧没有起伏,“千面之神垂听了她的哭诉,感受到了她献祭一切的决心。我们赐予了她渴求的、永恆的安寧礼物,终结了她的痛苦。”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艾莉亚身上,加重了语气:“但是,对於她口中那个盘踞在河间地、以血腥手段撰取权力的臀主,神殿认为,没有比你更合適去审视他的『兄弟”了。”
“杀掉他?”艾莉亚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臟的跳动似乎加快了一瞬。河间地—那是她曾经的家园附近,战火燃烧最炽烈的地方之一。
“不。”慈祥之人缓缓摇头,否定了她最直接的想法。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蕴含著整个世界的秘密。“神明不需要你直接赐予他礼物一一至少现在不需要。神明將通过你的眼晴去观察他的一切行为,通过你的耳朵去聆听他的一切言语,通过你的心去感受他的灵魂。你將成为神明在世间的感知。你的所见、所闻、所感,將匯聚成清晰的图景,
呈於神前。”
他的声音带著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庄严,“最终,神明会通过你的心,向你揭示袖的意志。会告诉你,这个人,是否值得收下那份来自绝望母亲的、迟来的礼物。你的任务,是去见证,去倾听,去判断。然后,等待神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