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乾真的奏疏副本一併送达,上面关於陇右后勤困境的剖析,字字如刀,戳中张忠志心中最大的隱忧,他立刻把陇右诸將召集起来。
张忠志倒也没有废话,他立刻將皇帝詔书当眾宣读。
王武俊作为陇右节度副使,他见此情形喉声嘆气说道:“关中运粮,十不存四。照此发展下去,不等吐蕃打来,关中百姓会先无以为继。陛下英明,屯田成边,就地取食,这是固本强基的唯一出路。”
虽然王武俊能够理解大夏朝廷的难处,但是其他將领个个都有牴触情绪,他们认为这是坐失良机,应该趁此良机发兵攻打吐蕃和残唐,一鼓作气收復河陇之地,张忠志目光如电扫过眾人,他声音陡然提高说道:“莫非觉得本帅在跟你们开玩笑?眼下陇右藩镇拥兵数量高达六万人马,这人吃马嚼都是天文数字。”
“自即日起,陇右藩镇依令行事,各郡城池按照驻防位置及兵力多寡,就近划定屯垦区域。本帅不管你是骑兵营还是陌刀队,从明天起都给老子拿起锄头去种田。”
“各营校尉直接负责划片地块的耕种,收成与军功掛鉤,耕得好的一样升官受赏,懈怠误农的军法从事。”
“屯田期间各营轮番值守警戒和操练武备,其余时间全力耕作,敢有懈怠农时、荒芜田地者,棍棒伺候。敢有侵扰百姓、抢夺耕牛农具者,军法从事。敢有剋扣口粮、私吞收成者,抄家灭族。”
张忠志的屯田军令不容置疑,诸將听到这严厉的惩罚措施,再想想空荡荡的粮仓,心中牴触情绪在现实面前慢慢消散开来。
陇右诸郡迎来前所未有的喧囂,大量夏军士兵卸下沉重甲胃,在各营校尉的带领下,挥舞著崭新的锄头和铁锹,奋力开垦著板结的土地,铁器破土的闷响取代往日的金戈杀伐之音。
原本荒芜的河谷滩地,很多地方开垦成一片片整齐的田垄,夏军士兵用简易的水车引水灌溉,他们看著脚下亲手开垦的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就在夏军土兵屯田种地之时,达扎路恭亲自带著精锐斥候潜入大夏境內,他左臂伤处依旧隱隱作痛,提醒著姑臧城下的惨败和耻辱,躲在灌木中死死盯著城外那繁忙的景象。
夏军士兵挥舞著锄头和铁锹奋力开垦著田地,键牛拉著直辕犁,在士兵们略显生疏的吆喝声中,翻起一道道深褐色的泥土,瀰漫著泥土的气息和劳作的喧囂,而非战爭的铁锈与血腥。
达扎路恭眉头紧锁,他眼中也是惊疑不定,內心暗道:“这夏军在搞什么鬼啊?既不练兵也不筑城,怎么多人跑去种地。”
正好这时,有两个老农路过灌木,他们两人边走边说话。
“最近官府在到处招人开荒种地,听那些当兵的閒聊说,上头有令,仗打完了。夏蕃两国签订什么盟约,好像就连边境都划好了,以后这仗不用再打了!让他们安心种地自给自足,省得从关中运粮劳民伤財。”
“不打仗那敢情好啊,咱们这里地处前线,好不容易把大唐和吐蕃送走,希望这大夏別折腾了,再打下去这人都要死光了,只是不知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我看这消息八九不离十,你看那些当兵的除了站岗放哨,可不都下地干活了吗?就连刀枪都收起来不少。前两天还有个当官的说朝廷体恤边民不易,要休养生息,让大家安心过日子,別信谣言,说是什么与邻修好。”
达扎路恭躲在灌木中听到这些內容,他一脸震惊暗道:“莫非大夏朝廷真的有意遵守盟约?止戈屯田,固守已得疆土,消化陇右,避免再启战端。”
为了確定这消息是否属实,达扎路恭等到夜色降临以后,他带人冒险靠近成堡旁边,听到里面传来夏军士兵的抱怨声。
“哎,这种地可比打仗累多了。”
“上头不是说了吗?这仗已经打完了,以后就靠这地吃饭,种不好田饿肚子的是我们!听说关中那边为运粮吵翻天,咱们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得也是,不打仗也好,至少能活命。”
“我听说夏蕃两国早已立碑划界,因此这吐蕃人才会把陇右诸郡交给朝廷。”
达扎路恭躲在成堡外面听著谈话,他在亲耳所闻的反覆印证下,误以为大夏朝廷真要遵守盟约,內心不由自主暗道:“看来大夏皇帝倒还信守承诺,这是要关起门来过安稳日子。”
陇右道,西平郡。
达扎路恭骑著快马风尘僕僕返回湟水城,他立刻把这情报告诉尚结息。
“属下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陇右夏军上至將校,下至士兵,皆忙於屯田垦荒,修筑水利,其营中操练之声大减,防务外紧內松。”
“各地官府全力安置流民,极力宣扬与邻修好,这应该不像什么诈术,或许是夏廷已满足於现有疆土,无意再启边畔,此乃我大蕃喘息之天赐良机。”
尚结息早就接到各地情报,他紧锁眉头在达扎路恭篤定的敘述中舒展开来,步到舆图前嘀喃自语:“此前也有不少斥候来报,在通往大蕃方向的要道上,夏军哨卡盘查更侧重於查验商旅货物,而非如临大敌般搜索奸细。”
“虽然夏军在交通线上修筑坚固堡寨,但是夏蕃两国边境线上的兵力大幅减少,若非得到明確旨意,陇右夏军岂会放下武器拿起农具。”
尚结息眼中精光闪烁,他转过身来说道:“达扎路恭,你的所见所闻非常重要,若真如此,那就代表著大夏朝廷无意撕毁盟约,至少他们需要时间消化陇右诸郡,而我们也需要时间集结兵力攻打河西。”
“传我帅令,收缩防线加固要点,避免与陇右夏军发生任何衝突,非必要不得主动挑蚌,同时派遣使者以睦邻修好之名,接触夏军將领及地方官员,试探其真实態度。”
“只要確定这陇右夏军是要关起门来种地,那我大蕃务必儘快扫清河西唐军,趁大夏无暇西顾之机,彻底把河西诸郡全拿下来。”
达扎路恭毫不犹豫接下军令,他马上去传达尚结息的命令。
尚结息走到窗边向东眺望,他紧拳头冷笑道:“待我大蕃恢復元气平定河西,今日你夏人所种下的粮食,来日未必不能成为我军东进之粮,这短暂和平我大蕃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这一刻,尚结息误判大夏朝廷固本为先的真正野心,反而將其视为满足与畏缩,这场围绕时间与效率的无声竞赛,在陇右的屯田號子声与河西的战鼓声中悄然展开。
尚结息在庆幸获得短暂和平的同时,却不知姜天骄正利用这段时间,疯狂积蓄著未来足以摧垮一切的力量。
夏蕃两国在边境上明確休战,这消息很快传到僕固怀恩的耳中。
河西道,武威郡。
僕固怀恩在姑臧城接到最新情报,上面详细记录夏蕃两国在边境上现状。
陇右夏军开始大规模屯田,宣称战爭已经结束,就连吐蕃也是收缩防线避免衝突,双方边境贸易似乎也在试探性恢復。
这些消息狠狠刺入僕固怀恩的心头,他声音充满刻骨的恨意:“姜天骄这个窃国大盗,他用我河西军民的血肉做交易,用以换取陇右六郡。”
“如今交易做完便与吐蕃握手言和,把我河西送给吐蕃不顾,无非是要借刀杀人,通过吐蕃的手来消灭我河西唐军。”
仆固场对此倒是有不同看法,他喜开顏笑说道:“父帅息怒,这对我河西唐军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这话怎讲?”
僕固怀恩不以为然反问道。
仆固场郑重其事解释道:“父帅,如若夏蕃两国联合起来进据河西,那对我们来说可就压力太大了,这样我军不但需要防御吐蕃,还要疲於应对夏军。
“眼下夏蕃两国共同瓜溉河陇之地,河西道名义上归么吐蕃,那么夏军就没有资格染指这片土地,为此我军只需要专心应付吐蕃大军即可。”
“在吐蕃人眼里我河西就是悬在嘴边即將入口的肥肉,他们绝对不允许夏军踏入河西,难道这对我军来说还不是好事吗?”
僕固怀恩顿时觉得颇有几溉道亲,他微微点头说道:“要是夏军不进据河西,那这確实是好事,毕竟吐蕃大军对我来说倒也威胁不大,仅凭河西与之周旋那是绰绰有余。”
“今年开春以来,差不多有一万余帐的回部眾通过居延海南下河西,再加上葛逻支那八千余帐,先后差不多有两万帐回部眾进入河西,弦之士高达五万人。”
“自前这葛逻支可是壮得很,十几方回部眾散居在张掖都和酒泉郡,不妨就让他发兵伴据祁连城,顺势劫掠吐蕃粮草以及牛羊战马,以战养战解决给养问题。”
“这样吐蕃人肯定会把注意力放到祁连城,误以为我军想要夺回祁连城,藉此打通大斗拔谷。”
“如此吐蕃大军势必会发兵增援祁连城,那我就有机会据下和戎城,彻底把吐蕃埋在武威郡的钉子拔掉。”
隨携越来越多的回部眾南伏河西走廊,僕固怀恩將其安置在张掖郡和酒泉郡,从中徵调幸弦之士编入河西军的军队体系。
回部眾想要在河西走廊长久待下去,那就只能承担起抗击吐蕃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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