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凭张燕刚才那道异样的眼神, 顾至就能断定他说的不是实话。
所谓的“远房从弟”,大约与“二姑父的表弟的叔叔的姐夫的堂哥”这种亲戚关系没什么区别。
顾至仍保持着低眉顺眼的伪装,在心中做着权衡。
“顾至”并非黑山军。不管张燕与他有什么关系, 也不管张燕找他是为了什么,如今木已成舟,他已暴露在许汜的眼皮底下,那么关于潜伏的计划,就得变上一变。
看许汜谨慎小心、言语客气的样子, 在他面前挂了名,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原来是张家从兄,真是许久未见。”
想通了关要, 顾至使出了毕生的演技, 欣喜中带着几分怅然, 怅然中带着几分感念, 幽幽地看着张燕。
张燕被他看得心中一突,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直觉在脑中示警。
这感觉实在怪异,张燕想不通缘由, 只得暂且避开目光,看向一旁的许汜。
许汜一对上那堪称不善的视线, 再想到先前那句“你怎可让他干这种粗活”, 以为张燕这是起了兴师问罪的念头, 不禁惶恐。
许汜觉得自己冤枉得很。
他对顾至毫无印象,平时也不会关注“底下洒扫的人长什么模样”,“一应杂事由何人负责”, 哪会知道——县衙随便招的一个打杂的小厮,竟然就是张燕的亲戚?
然而,不管许汜怎么想, 不管张燕如何不讲理,现在是他有求于黑山军,有求于张燕。就是他再憋屈,也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
“想来是府中的管事有眼无珠,竟让飞燕将军的兄弟在府中的做这等粗活,着实可恨。”
许汜愤慨道,
“待我将那管事押来,为飞燕将军与小兄弟请罪。若将军犹不解恨,刀枪棍棒,任凭将军随意处置。”
顾至听他越说越离谱,眼中渐冷:
“在下沿途遭遇兵祸,缺食无衣,多亏了管事收留,方能留下性命与兄长相见。”
许汜才放完狠话,听到顾至的这句,不由讪讪。
他不好再说什么,只看向张燕:
“将军您看……”
张燕往日随意惯了,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憨人。
他对许汜刚才那段话十分反感,本就不想理会。
见许汜仍拎不清,满脸谄媚,张燕已极不耐烦:
“不劳许县令。我兄弟二人想叙叙旧,能否请许县令暂避?”
用词虽客气,却喧宾夺主,好似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
许汜几乎气了个仰倒,却只能硬生生地忍着,咽下舌尖的血,赔着笑:
“这是自然,兄弟重逢,本就应当好好叙叙旧。我去为将军准备一屋席面,等将军与小兄弟谈完了,我们再饮几杯。”
若非张燕身后有几十万部众,早就将这猖狂的人拿下,乱棍处置了,岂由他在这猖狂?
许汜心中发着狠,咬着牙离去。
为了不让张燕多想,他特意调走了院中的仆从与侍卫,将整个院落完完整整地腾出,交由顾至、张燕二人。
张燕没有说话,顾至也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张燕忽然拔出佩剑,一剑刺向前方。
剑锋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白,卷着剑鸣与杀气,逼近顾至的面门。
顾至退开几步,避开剑锋,如同庭院信步,不疾不徐。
他的神色至始至终没有变化,唯独盯着张燕的眼神凉了几分。
张燕丝毫察觉不到骤然萌发的敌意,归剑入鞘:
“好身手。”
这似乎是赞叹的话,可张燕的脸上分明带着几分讥诮:
“如此身手,竟也能叫曹操掳了去,佩服,佩服。”
顾至难以辨认这句话的深意,就当张燕是站在河道两岸捶胸顿足,发出不明叫唤的某个动物。
啼不住的猿声,只有催眠的功效,不必理会。
见他神色浅淡、无动于衷,张燕收了笑,原本仅有一分的怒意拔高了五六分。
“你可知,戏志才已时日无多?”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顾至恍惚一怔。
可随即,他想起左慈的诊断,心下稍定。
虽然不知道张燕的消息从何而来,但张燕显然处于村断网的状态。
他不知道戏志才的近况,更不知道戏志才已经发过一次病,在左慈的治疗下,身体状况已趋于稳定,即使不太康健,至少三五年之内,不会有大的忧患。
对上张燕不善的眼神与隐藏的怒意,顾至若有所悟:
“张将军若是担心阿兄……阿兄前几月已寻到一位神医,病情得到了控制,暂无生命之忧。”
张燕冷笑不止:“你大可不必拿这话哄我。”
顾至不想陷入古怪的自证难题,转身就走。
张燕这才回过神,快步追了上去。
顾至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他,所以……是真的?
从来不知尴尬为何物的黑山军统领第一次生出了尴尬的情绪:
“志才真的好了?”
见顾至越走越快,对他避之不及,他连忙上前:
“顾小兄弟,对不住。”
“将军既然知道我被曹军‘掳走’一事,那么,将军也一定知道我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了?”
顾至停下脚步,一瞬不瞬地盯着张燕。
张燕两次归顺“朝廷”的时机都算得十分巧妙,可见此人表面上的冲动率意只是假象,他的眼力与敏锐程度不会输给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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