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走后的两个月里,阮玉山一直没有搬出石窟壁宫。
他开始像钟离四在世时那样整夜整夜地坐在院子的栅栏后方看着林子里那五百三七个人头,每天漫步在鬼头林中,不断擦拭着钟离四昔日的族人。
后来阮府常去石窟的下人们回忆起这段时光,一致地认为阮玉山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打动了那些亡灵,他日日夜夜虔诚的擦拭让亡灵们允诺了他追随钟离四离去的恳求,在很久之后的一个大雪寂静的冬夜帮他割下了他的头颅。
无数个深夜他曾像一只幽灵穿梭在几百个木桩之间,阮玉山的身影愈发单薄,脚步愈发轻快,当换灯笼的人走近鬼头林时总把他误认成魂兮归来的钟离公子。
这一年的春末,佘老太太病了。
有人说老太太打前年冬天得到了老太爷的骨珠后便快速地衰老下去,兴许是想早些去见自己七十多年前仙逝的丈夫;又有人说这是阮氏废除旧制惹怒了阮家的仙灵,找当家的老祖母讨债来了;还有人说这只是佘老太太将自己的孙儿从鬼头林呼唤回家的手段。
无论如何老太太的一场急病确实令阮玉山踏出鬼头林,短暂地搬回了阮府。
他照顾病人已很有经验,因此在老人家重病的日子里阮府的下人竟意外的清闲——阮玉山始终亲历亲为,忙前忙后,寸步不离地守在老太太床边。
这一场大病有惊无险,佘老太太在阮玉山的照顾下慢慢有了康复之迹,只是身体大不如前。
那天阮玉山坐在老太太床前,一边给老人家剥橘子,一边问:“都说咱们阮氏有使人死而复活的秘方,您老人家既然拿回了老太爷的骨珠,怎么不试试?”
老太太笑他小儿无知:“若阮氏秘方当真延年益寿死而复活,那怎么阮家血脉两百年来以家主短命而闻名天下?当真留颗骨珠就能活命,阮家先祖早就成神仙了。”
阮玉山剥橘子的手一顿:“这秘方是假的?”
“方子不是假的。”佘老太太意味深长凝视着阮玉山,“传言是假的罢了。这方子的玄妙之处并非‘复活’,而是‘假死’。
“昔年阮氏先祖与蝣族多战,蝣人强健勇猛,繁衍迅速,又个个以一敌百,实力超出寻常中原猛将数倍。阮氏先祖虽为精兵强将,但若次次上场与蝣人操兵相对,也免不了损失惨重,即便咱们是蝣族的对手,也终究敌不过蝣族人多。
“于是阮氏先祖便入深山朝山中法师求得一方,将骨珠中所有玄气注入一个在脊骨处刻上与自己生辰八字相同的木傀儡中,再以心头鲜血将傀儡供养百日,百日之后,傀儡便会同活人一般,生出血肉,替自己上场杀敌。若傀儡在战场殒命,那留在家中的正主,身体也会遭受傀儡受伤时同样的感知。傀儡断骨,则正主亦有断骨之痛。只是在傀儡身亡的一瞬间,原本属于正主的所有玄气,都会回到正主的骨珠之中。”
佘老太太从阮玉山手上接过橘子,同时拍了拍他的手背:“这法子在数百年前盛传在阮氏族人之间,是由于蝣族实在凶悍可恨,阮家必须保留人口休养生息。后来蝣人受诅,阮氏先祖认为此法一旦滥用,便会使阮家后代子孙凡遇战事总想请傀儡代战,从而懒惰怯弱,不思进取。于是他们只在自己临终前才将此法告诉下一代家主,并留有禁令,若非蝣族复兴,此法不得再用。如今,我也是时候把这法子传给你了。”
——在阮玉山习得阮氏傀儡之法的时候,东南方向传来消息,谢九楼死了。
领兵叛变,死在邙山。
据说楚二皇子为其扶棺返乡时,天子下令,谢九楼之死是为喜丧,城中百姓吊唁者万,皆不得为其哭丧。
阮玉山得到这消息时便去找了阮招。
昔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阮招如今为了抚养阮府新立的小世子,打理起府中事物也是很有个样子了。
“大祁要亡了。”阮玉山对阮招说,,“谢九楼死得不明不白,天子还要冠一个叛国的污名。据说现在无镛城民怨沸腾,东南方向的吴国这些年虎视眈眈,一直等着谢家破败。如今谢家没了,十城军军心涣散,只怕吴国不日便要攻打大祁。”
阮招道:“你是什么打算?”
“我只想护好红州百姓。”阮玉山摊开地图,指着西南西北几个与红州相邻的国家,“天子无能,连谢九楼也猜忌陷害,倘或阮家还要愚忠,那今日的谢氏,便是明日的阮氏。与红州相邻的大渝国情亦不乐观,太子楚贤早亡,楚二皇子誓不归国,如今朝中散漫,皇室昏聩,大祁若是亡了,下一个就轮到大渝。吴国虽强盛,若红州要归顺投靠,那吴主势必会要红州与他们里应外合,屠杀大祁百姓,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这条路。”
“那只剩下楚国了。”阮招说。
“楚国早些年便一直向咱们示好,有诱我归顺之意。我改日便会暗中联络。”阮玉山看向阮招,“一旦与楚国达成盟约,咱们阮氏,便是叛国之军。我会撑到红州彻底归属楚国那天,届时,你再承接州主之位,便无可指摘,一身清白——钟儿就交给你了,他如今既为世子,日后便要担起护卫红州的重任,别让他步前世子的后尘。”
阮钟,这是当初钟离四在佘老太太跟前为百重三取的名字。
他带不走百重三,既让人做了红州的世子,那便该有个名正言顺的姓氏。
蝣族阮氏恩怨已了,钟离四本也再无多的执着。
阮招听着阮玉山话里话外不对劲:“撑到归顺?你后面要做什么?”
阮玉山没有回答他,把该交代的事交待过后便收起地图要往外走。
自打钟离四离世后他变得格外沉默寡言,神态举止间也不若以前总是带着股不怒自威的笑意,阮玉山的背影在日渐萧索、孤寂。
他像一把封刃的利剑,所有的凛冽与光芒都随钟离四的离去装入了剑鞘一般的石窟壁宫中。
而红州之外,如他所料,谢九楼丧期未过,吴国便从东南方向朝大祁发起了进攻。
而昔日由谢氏管辖的无镛城,作为第一道防线,城中官兵百姓非但没有抵御外敌,反而城门大开,满城上下无一不在欢迎吴国入境,不知对天子究竟积怨几许。
吴军势如破竹,半月内连攻大祁十城,天子连连往西北方向迁徙,却在饕餮谷吃了个闭门羹。
北地寂静,天子南移,终于在这年年末移宫至红州。
彼时阮玉山早已暗中和楚国结盟,先将天子接纳至城中,随后便连夜生擒,送往吴军大营。
至此,大祁亡国。
和大祁的消亡并临红州的是佘老太太的死讯。
这个从太平盛世活到亡国的老人历经大祁九十九载繁华,最后在这个冬天于睡梦中面色红润地离开了阮氏的州土。
阮玉山自此了无牵挂。
那天夜里,他遣散院中守灵诸人,独自来到老太太的灵柩前,看着门外飘然而下的漫天细雪,在寂静的灵堂和老太太道别。
“一眨眼,您老人家嫁到红州,快八十年了。”他缓缓坐在棺下的木阶上,双膝微张,胳膊肘靠在膝盖上,手掌支着额头,是个闲散的沉思的姿势,“八岁那年,父亲和母亲在西南战死,您把我带去军营,说要练练我的性子。那时候我天天受欺负,偶尔有一次您来看我,我说我待不下去,您说待不下去就对了,只有待不下去的地方,才能让人成长。
“于是我问您,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您满意的程度。您老人家哈哈大笑,说时候到了我自然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天天盼着自己长大,因为您说,只要我长大了,就能掌控我想掌控的一切。
“年纪越小,我越嫌时间走得慢。您安慰我,说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十年弹指一挥间。那时我不信。如今回头再想起这句话,已经过去十七年了。”
阮玉山的声音在这个冰冷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寂寞:“可是祖母,怎么我越长大,越是掌控不了我想要的一切?”
“阿四走了,您也走了。红州从大祁的属地变成了大楚的属地。”他的目光变得游离,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深的回忆,“十二岁那年我面见文帝,对他说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一生天子不求,玉皇阶前不低头。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我出发去饕餮谷,那时候的我已经掌控了我的人生十年。我以为我会一直如彼时般恣睢傲慢,无所畏惧。因为自小您便告诉我,说阮家家主总是短命,我便说我不会。我比谁都爱我这条命,爱红州州主的位置。”
阮玉山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
他停止了说话。
红墙绿瓦的院墙下方阮玉山好像又看见那个银袍乌发的人,顶着一头的大雪,在低头认真编织着手里的平安扣。
钟离四就站在那里,夜夜守在他寂寥困顿的长梦中,身后栽种着一株巨大的珊瑚梅花树,他一抬头就对着他伸手,把平安扣递到他面前,说阮玉山,你要回来,早些回来,和我成亲。
“我也想继续坐在这家主之位上,雷厉风行果敢决断,我也想一生永远薄情寡义谁都不念。可是老太太,”阮玉山的视线久久地定格在阮府高高的院墙下,话间停顿了很久。
“没有他的夜,实在是太长了。”
一阵自北方吹来的寒风将院中高大干枯的柳树枝条吹得摇曳摆动,大片积雪挥洒着从树枝端头飘落。
阮玉山的眼中映照着纷杂的雪景,听见院中的风声像是一道歌唱离别的亡音。
他微微侧首,在掌心蹭去眼角尚未淌下的泪迹。
“老太太,我不想做阮玉山了。”
东方吐白的清晨,阮家的下人在鬼头林发现了阮玉山头身分离的尸体。
他跪在昔日被钟离四砍断的那根写着蝣人七十五来历的木桩旁,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多日连下的大雪让他的脑袋深深陷在他膝前的积雪中,他的眉睫和头发在吹彻一夜的北风后结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阮玉山的身体早已僵硬,脊背却依旧跪得笔直,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张揉皱的丹青,丹青上的落款写着钟离四和他的名字。
在那幅丹青的背后,有人用指尖蘸着鲜血写着对早已离世的钟离四的奠文:
白眉叩雪,悼我亡妻。
阮玉山到底是随亡故的钟离四去了。
当这个消息传入江南水乡的一家小面馆时,已是春花开尽的四月。
这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小面馆烟火袅绕,临窗的客人高谈阔论着轰动一时的红州州主的死讯。
有人说他是不耻自己的叛国之罪,早就选好日子随先主去了,有人却说他这是因为过度思念传闻中那个神秘的亡妻而寻了死路。
众说纷纭的谣言在小小一方饭店里肆意弥漫,直到角落一个清脆的碗盏打碎的声音让这片嘈杂陷入顷刻的寂静。
钟离四在众人侧目的视线中对着脚底这碗还没来得及动筷的清汤面出神片刻,随后便从兜里掏出十个铜板,将面钱连带着碎碗的赔款一起放在桌上,再慢慢走出面馆大门。
跨出面馆的门槛时,他不慎踉跄了一下。
后头有认识他的人指着他摇头:“这看水先生,是读书读傻了,还是教书教傻了?”
钟离四一路神色空白地走回自己的篱笆小院。
路上每隔三五步便听见有人议论红州城主自尽的诡怪奇谈。
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是如何独自在雪夜砍下自己的头颅的。
钟离四走在街上,初夏的太阳晒得他头脑昏沉,那些闲谈杂论像飘忽的晨雾一样擦过他的耳际。
学堂的夫子今日迟迟不见踪影,这使得离他家最近的樵夫不得不在孩子回家后前去看望一眼。
樵夫站在篱笆小院外,目光担忧的探头探脑,本以为夫子今日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想只看见这人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望着远方发呆。
“看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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