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吕鹏的办公室出来以后,任少白没有立刻离开,他下到一楼后进了厕所,躲进了最里面的杂物间。他看了一眼表,在外面通宵的外勤人员差不多该回来了。
果然,不多时,就开始陆续有脚步声进进出出了。
任少白便得以听到了一些对话,并从中判断出他们各自是什么任务、在哪一区域,以及下一次交接班的时间。前后不到半个钟头,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还有一个意外收获。之后,他便离开保密局大厦,回黄埔路上班了。
他做好了被处长教训的准备,但谁知陆长海根本没空搭理他。因为当日,国防部继上个月陈诚辞任参谋总长后,白崇禧也宣布辞去部长一职,不日将赴武汉任华中剿总司令,而国防部长由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接任。
人事的更迭,从来都暗藏着权力的争夺。
但对于任少白、甚至是陆长海这样的中基层人员,这些都不是他们能够操心得上的。白部长变成了何部长,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所有的工作内容都要随之发生变动,原本签署好但还没有落实的文件计划,也要重新来过。
一时间,各部门都埋头于案头工作,就连任少白这种每天下班前一刻钟就开始准备走人的,也只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出去买了几个包子,又回来加班了。
魏宁生吃着素菜包子,说道:“科长,你故意的吧?还特地跑到绿柳居,就是为了让我们替你多干点活儿。”
“累了啊?那你歇会儿。”任科长体恤地说,“喏,这是收据,你去问问财务,能不能报销?”
魏宁生立刻闭嘴低头,含糊地说了一句:“吃人嘴短。”便又继续整理送往河南的物资报表了。
他不知道的是,任少白向他借了自行车,蹬了大老远去太平路买包子,并不是为了偷懒。而是因为这天早上,他偷听到了保密局的一个外勤跟同事说,他守了一晚上的电台没有半点动静,凌晨时分刚想打个盹,又被楼下绿柳居开始蒸包子的声音吵醒了。
那里,应该是一个刚被缴获的共产党电台。任少白推测,保密局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发报规律,想通过和对方照常联络的方式获得更多情报。吕鹏日夜派人守着,下一次倒班的时间应该在傍晚。
任少白先趁着排队买包子的工夫,观察周围的居民楼,很快就看到来换班的人——他是不明白保密局的人为什么整天穿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又爱统一行动,低调都变成了高调。等买好包子,他也确定了电台所在。
几分钟后,那栋低层居民楼里的住户忽然听到有人大喊“着火了”,向窗外一看,果然有浓烟从楼下的某处冒上来。顷刻间,所有人都从家里跑出来。而就在一片混乱中,手里拿着包子的某人却从防火梯爬进一扇拉着窗帘的住户,在房间里的收报机上动了点手脚,又在发报机上敲出一串长长短短的电码,向一个公开的频率发了过去。
于是,当任少白回到办公室里吃完了包子、加完了班,楼上二厅的某侦听员也将一份从本地发往共区一个公开电台的电码送到了电讯处长的面前。
随后,保密局的吕鹏便接到了质询的电话。
当他匆匆赶到位于太平路那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地点时,不仅发现收报机已经出了问题(值班的俩废物居然还没发现!),还得知了傍晚时分那场只有烟没有火的“着火”事故。
吕鹏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用已经被保密局控制的电台和共产党联络了,电报内容不用解译也可想而知,是在发出信号,告诉匪区的人,这里已经暴露了。就这一下,他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宣告破产。
吕鹏亲自打着手电在楼下搜索,很快在墙根处找到两个空药壳,就是那种给需要蜡封的中药而使用的塑料壳子,跟桂圆差不多大小,医院、药房里都有。壳子里还剩一些残余的粉末,是白糖和火柴头粉末,混合点燃便可以制造出大量的浓烟。
吕鹏首先想到的就是刚刚结束的这次行动里还有漏网之鱼,马上决定再审那批共谍。然而,当他通知行动处动身去老虎桥监狱时,却发现少了一个审讯科的下属——
“大潘今天没有来上班,听说昨天又去喝了。”有人卖乖似地打小报告。
“那就让他喝死!再扣三个月工资!”行动处处长正在气头上,谁撞枪口谁倒霉。
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会在第二天接到市警察厅打来的电话,问一个叫潘大河的人是否在他手下就职——交通科在中山门外的一起小汽车弯道侧翻事故中,发现事故主身上的身份证件。
保密局最近犯太岁,诸事不顺,一定要在七月半之前去栖霞寺拜拜。
这边厢是如临大敌,那边厢,任少白回到位于慧园里的家,脑海中再次过了一遍这漫长一天中发生的种种,终于被一种心有余悸的后怕浸没。
今日所做一切,都非常冒险,但是不得不冒之险。
于是久违地,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时隔数年后,为超越他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而跳,为重新做出某个冲动的决定而跳,为他在成为今日官僚系统中冷漠世故一员之前的理想而跳。
是的,任少白也曾是一个“共谍”。
之所以是“曾”,是因为自从五年前他的上线暴露,他便再没有被组织联系过,也再没有送出去过任何情报。
这原本是当初刚开始为共产党做秘密工作的时候,上级对他的嘱托:如果与组织断了联系,就要立刻进入潜伏休眠状态,将自己隐蔽下来,耐心等待。但是在这些年里,在一次次根据接触军粮供应、补给装备而撰写出国民党在日占区、游击区的人事和军队部署情况,又一次次因为传递无门而销毁后,他的谍报事业算是陷入了停滞。
他就像棋盘上一枚被困住的冷子,不是在 “休眠”,而是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