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见面的地点,则是任少白外祖家在西家大塘的那片出租房里。
毗邻古台城,西家大塘其实算是玄武湖的一角,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建都的时候,把玄武湖划拉了一块到城墙内。后来在万历年间,一个叫胥自修的举人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栽荷种菊,形成了吸引游人的景点,被称作“胥家大塘”。但是由于南京人讲话快又发音不讲究,到了国民党元老叶楚伧编《首都志》的时候,就记作了“西家大塘”。
任少白的外公就是在《首都志》出版的前几年,决定投资首都的房地产事业的。根据《首都计划》划分的新住宅区,很多有门路的人都在高云岭傅厚岗一带买地皮盖房子,但是任少白的外公却把目光放在了西家大塘周围。
盖的房子也不像使馆区里那些洋派的小楼,而是朴素的连栋平房,租给从外地来的新首都人。十几岁从绍兴老家来南京上学的任少白,也曾在那些房子里的某一户里住过,还跟一个后来去上海拍电影的女明星做过邻居——当然不是上官云珠,不然他是打算吹一辈子的。
而现在,也是在那些已经演化出地道南京方言的老住客里,藏了一个韩圭璋。
“这里很安全,周围的居民都是我们家熟人,我说你是新来的租客,没有人会起疑。”任少白安置韩圭璋的屋子还留着上一任租客的东西,基本的生活能够应付几天,他在头天晚上嘱咐道,“但现在国防部的人在找你,你最好不要出去。东边第一户的巧姨每天会给你送饭菜,她从小是跟着我妈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肯定不会往外说。”
彭永成在接到消息后,便也来到了西家大塘。他没有怪任少白先折后奏,因为他也同意,如果在事后组织营救的话,遇到的阻力会更大。然而到了第二天,因为杨开植的死,想要让韩圭璋在严密的围捕中离开南京,就另当别论了。
“你确定杨开植不是你的人杀的?” 再次见到彭永成时,任少白的语气变得急躁。
“按你所说,他是昨天入夜时分死的,那时候我们的行动都还没开始计划。”
任少白不确定,他是不是把“我们”两个字咬得比其他字更重。但是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于是低头摘下眼镜,揉着鼻梁以掩饰尴尬。
彭永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我昨天说过,关于韩军长的转移,下面就交给我,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彭永成想,以国防部的架势,除了要追捕韩圭璋,肯定也会进行一番内查,此时任少白如果再有动作恐怕有暴露的风险。然而,他的话落在任少白的耳里,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是想把我排除在行动之外?你觉得我会泄露你安排的转移路线?”
彭永成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不由也生出了火气,反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一会儿怀疑我杀了杨开植,一会儿又说我把你排除在行动之外,你是对我有什么信任危机吗?”
“不是我有,是你有,是你不信任我。”任少白脱口而出,尽管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彭永成错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刚认识不久的年轻人,这才意识到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中央派他来南京,接替过去的养蚕人,将一二零七从休眠中唤醒。在临行前,他问自己的上级,他对于一二零七来说,究竟是上线、负责人还是别的什么?
是同伴,上级这样告诉他。
彭永成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对他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作为秘密工作者,在上海、北平、武汉……都待过,有时是当短暂的联络员,有时也领导长线的计划,而这其中,每一个跟他并肩作战过的地下党员都是他的同伴,可以把全部身家性命交付的同伴。
但是同伴这两个字对于眼前的任少白,却并非理所当然。
或许是因为他与组织断联了太久,也或许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团队作战,无法理解作为一条线上的一环,对彼此之间那种无条件的信赖。
在任少白心里,即便是有相同的政治信仰,即便接到了指令在一起进行秘密又危险的工作,对同伴的相信也是有条件的。他这样想,觉得对方也这样想,第一次见面时被承诺的信任只是口头上的说法,并没有真正的意义。
“我知道了。”彭永成在想到了这一层后再开口,“无论是上次那批送到解放区的军械,还是这次对韩军长的营救,你都是当做投名状来完成的。”
任少白一怔。
这是他从休眠中苏醒后就一直有的心思,或者说隐忧——他生怕自己所做得不够,不够让组织完全相信他这个身在国民党机关多年的人,他怕被当做双面间谍,他怕自己和组织之间其实存在着没被道破的屏障。所以,他想要靠所做的事来证明、反复证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