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少白顺着他的目光,道:“他大概也只是临时起意,看到共军这样的面貌,觉得搞不好还真能打过长江。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黑水问道,却故意含糊了指向。
任少白便也含糊地回答:“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所以你打算怎么服从这个命令?”黑水把瓶子递到他的面前,“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是你杀了我,然后趁着夜色逃出去,但是你逃不出去,共军的哨岗会直接打爆你那辆吉普车的油箱;要么是我杀了你,因为我也发现你是国民党派来的间谍,又目睹你杀欧阳殊灭口,然后在阻止你逃跑的过程中侥幸杀了你。后一种可能需要一点苦肉计,但我觉得还是比较容易实现。”
任少白注视着他,以他刚刚拧断欧阳殊脖子的身手,此刻在这里的如果是吕鹏说不定还能搏一搏,自己就算了。
“但是你如果那么做了,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他语气平静地说,“你回不去南京,可也无法摆脱间谍的身份,你还是会夜夜被噩梦折磨,你以为你还有机会离开吗?”
黑水没了声音。
“黎明之前,天色最黑,哨岗最疲惫,他们用灯光照周围杂草地的次数也最少。”
“你的意思是,徒步出去?”
任少白看了看他,说:“徒手。”
当初山东兵团在攻打潍县的时候,为了逼近国民党守军重点防守的西城,便派遣攻城部队开始了大规模的土工作业,挖掘出七万多米的交通壕,从外围直通城垣。现在,乘着秋风还没有席卷道坑上面茂盛的野草,这条地下通道便成了任少白和黑水离开潍县的最佳选择。
任少白放弃了那辆他已经开得顺手的吉普车,把作战计划书藏在衣服里,这时候,他羡慕起了沈彤那万里挑一的能力。不过转念一想,那样也不好,看不到白纸黑字,李鹤林难保不怀疑其真实准确性。因此,还不如让他看到,共军针对济南的兵力部署、指挥方案、攻城顺序……
他没有时间去篡改作战计划的内容,能做的只有在这辆天亮后一定会被检查的车上,留下点什么,让蔡部长他们知道,他们目前的作战计划被国防部派来的间谍窃取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原本藏在他们身边的卧底,也被一劳永逸地拔出了。
凌晨三点,黑水和任少白在靠近城墙的地方碰头。黑水因为在潍县战役后就一直以本地百姓的身份帮忙清理战场,很快便找到了当时用藩篱掩盖起来的其中一个坑道入口。他们一前一后钻了进去,开始慢慢爬行。在爬出了城门线以后,他们又钻进了浓密的杂草从里。哨岗卫兵的探照灯在他们头顶扫过,二人便静止地匍匐着,等到灯光熄灭,再开始前进。
“前面有雷区。”黑水出声提醒。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好在都不是那种专门杀伤人的小地雷,而是为了炸翻卡车的大地雷,所以黑水在草丛里摸啊摸,很快,任少白看到他的指间捏住了一根细细的、紧绷着的钓鱼线。
“沿着这条线走。”他说。
只要鱼线不松,他们就不会完蛋。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他们继续伏在地上向前爬,钓鱼线把他们领至一片铁丝网的下面,再往前,只见线的尽头被绑在一个木桩上。他们出了雷区。
在铁丝网下面的一个土沟里,任少白和黑水同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扭过头看向彼此。此时东方既白,但却只有其中一人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劫后余生的光。
“他们应该已经发现欧阳殊的尸体了。”黑水说道,“他们也会很快发现我不见了,他们肯定没想到,会是我吧……”
任少白有些惊讶地看向黑水,因为他从他的声音里听到的并不是得意。
“你下面打算怎么办?”任少白问道。
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黑水作为谍报人员擅自撤离会被视作为逃兵。他说要回南京承担后果,这里离南京路途遥远,且不说能不能活着回到南京,就是他能够活着站到李鹤林的面前了,那个“后果”也未必是他能够承担起的。
于是,他看着任少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任少白沉默一会儿,道:“你刚才说,我们是同一种人。”
这也不像是一个正面的回答,但是黑水却听到了他想要听的内容,他甚至忽然放松地笑了一下,道:“我是个不合格的间谍,我产生了动摇,虽然不是背叛投敌的那种,但是有一种强烈的厌倦。我不想干了,不想每天对着身边人说谎,不想利用他们对我的信任,不想看到有一天他们会因为对我的信任而死在我眼前……不过我知道,这在一些人看来就是背叛。”他伸出手,对任少白说,“你那瓶威士忌还在吗?给我来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