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两个,也算没太浪费。”
吕鹏感到喉咙发紧,一瞬间,他捉住了什么——
“你不是那个枪手。”
他一推桌子站了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彭永成,“现场根本不可能找到三个完整的子弹,因为那种达姆弹击中目标就会炸开,用这种子弹的人就是为了用这种性能来弥补枪法,但你却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你为什么要承认?”
根据几个月前“养蚕人”这个代号第一次出现在无线电侦测结果的情况来看,他是被另一个代号为“一二零七”的共党招来的,而最近那些以外汇信息为幌子发出去的联络电报又显示,“养蚕人”在南京的工作更像是一个负责人,而并非执行者。
而那个执行者,便是彭永成在现在被抓的处境下,不得不承认自己才是刺杀冈村宁次枪手的原因。那个执行者,是个藏在更深处的间谍。
吕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间谍与负责人之间是高度绑定的,但是并不平等,负责人要给间谍提供保护,并且履行一项隐性承诺:确保间谍的人身安全高于一切。
“你或许真的是养蚕人,但你绝不是那个枪手。谢谢你告诉我,你不仅有同伙,你还是那个同伙的负责人,因为你在弃车保帅,你要保的一定是比你更重要的人。”
这一回,不等彭永成再次否认,他笃定了自己的答案,离开了审讯室。
此时,技术科也送回了指纹检测结果,果然,彭永成的指纹和步枪上可辨别的指纹相似度并不高。
他对等在外面的下属说:“我不需要他了,交给毛局长吧。”
吕鹏是要追查那个真正在步枪上留下指纹的杀手——企图用冈村宁次做幌子而刺杀自己的杀手,杀了保安队长、军统前辈杨开植的杀手——而彭永成不是。但彭永成在保他,一个普通混迹在市井的间谍刺客需要牺牲一个高级负责人吗?彭永成所顶着的银行襄理的头衔已经可以让他接近一个大人物了,那么如此,被他保护着的那个“一二零七”肯定比彭他更接近权力机关,或许就身处在权力机关。
吕鹏忽然想起,杨开植被枪杀的时候,他就怀疑过,枪手是知道他们当天有追捕共党的行动的。
吕鹏觉得自己绕了一圈,到底还是有了些进展,但唯一让他仍旧感到不解的是,像彭永成这样的资深中共地下党,怎么会允许自己负责的间谍进行连续暗杀这种一定会留下越来越多痕迹的行动呢?
他想,如果解开了这个问题,他就能抓到那个在暗处躲了太久的坏家伙了。
灰砖灰瓦的钟岚里跟任少白所住的慧园里很不一样,钟岚里的联排住宅临街的,每一栋房子都住着好几户人家,一楼的要问二楼借阳台,二楼的路过一楼的家门,都养成习惯地放轻脚步,因为楼梯离住户实在太近,稍微有动静就会爆发邻里矛盾。
不过今天,住在十七号的住户就再也不用担心夜里孩子哭闹给一整排的邻居造成困扰了,因为他们要搬走了,不仅是搬离钟岚里,甚至是搬离南京。
中央军校十七期毕业生、国民军整编四十五师一二一旅八营营长裴天均的夫人带着四岁的儿子小英站在租来的小汽车旁,看着任少白帮忙把不多的行李塞进后备箱,最后还剩一个藤编箱,便道:“嫂子你带着孩子坐后座的话,这个箱子就放在副驾吧。”
裴夫人点了点头,道:“好,麻烦你。”
任少白摆摆手,把箱子放在副驾的座位上,又卡好了一下位置,以防在开车过程中摔下来。之后,他关上车门,转过身问:“就这些了吗?”
“嗯,就这些了。”裴夫人看着车里的行李箱,道,“其实人过日子到底也不需要那么多东西,到头来总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话虽这么说,但是既然过一天就是一天,也不能太糊弄。”
裴夫人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日子多有麻烦,谢谢你。”她又摸摸身边儿子的小脑袋,说道,“小英,你也要跟任叔叔道谢噢。”
长着一张圆脸的裴英跟他的爸爸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说谢谢,还对任少白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手指并拢绷直的时候指尖微微向上翻,也跟任少白在潍县的战俘营里见到的裴天均一模一样。
从山东回来后,任少白当真按照意外重逢的老同学的要求,在某一天来到南京钟岚里十七号,见到了因为不知丈夫、父亲生死而等在原地的裴天均妻儿二人。任少白告诉他们的是,自己替国防部去山东出差,得知了裴天均实际在年初已经战死,虽然没有书面记录,但是他可以出面,去联勤帮他们母子要抚恤金。
一开始,裴夫人还拒绝了这一提议,似乎只要不去领抚恤金,她的丈夫就还有活着的一线可能。但是任少白劝她,这个年头,每个月多领那一份钱,对军队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她跟小英,却是一份保障。小英在长身体,一个礼拜能吃上两个鸡蛋,当然比吃一个好。
于是,裴夫人终于接受了这个提议。任少白又说,据说在天均走前,曾说过如果他不在了,请战友告知他妻儿,如果愿意回娘家,他们裴家没有那么多古板规矩。
终于,裴夫人大哭起来。中秋前,她对任少白说,等过完节,她就带小英离开南京,回广西老家。
任少白来帮最后一次忙。
租车行的师傅探出头来,道:“夫人,再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裴夫人道:“马上。”她把小英先抱上后排座椅,然后关上车门,自己却走近任少白,低声问,“任先生,我最后问你,我丈夫真的不在了吗?”
任少白怔怔地看着她,半晌,道:“希望不久的将来,你们一家三口重逢在一个和平的新世界里。”
裴夫人的眼睛瞬间湿润,她抿着嘴,强自忍住泪水往外淌,然后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之后,她转身上车,握着儿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示意司机出发,载着他们离开了这片逐渐七零八落的军属军眷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