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啊。”任少白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是两年前说的在去华西坝的电车上那次,而是在南京。不过成都那回你估计都不太记得了,之前的就更不知道了。当时你们学校演话剧,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你演娜拉。你可真有活力啊,当时我就想,如果是这个娜拉,离开了家以后即便遇到困难也不会后悔,而是一定会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你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的,你——”
兰幼因“啪”的一声把杯子放下,声音不算大,但足以打断并且打碎任少白突如其来的忆往昔和其中莫名其妙的温存,又在他抬起一双错愕的眼睛看自己时,略显生硬地说:“任少白,你这种酒量不适合酗酒。”
任少白愣了一下,然后晃了晃脑袋,嘴角牵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是吗?我还以为最适合……”
乐队在此时下场休息,一时间,周遭的分贝降下来,但却更凸显了人的聒噪。任少白倒是噤了声,方才如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之前都说了什么。
“抱歉,我……”他把后半句含在舌头下面,顿了两秒,却又像高浓度酒精暴露在空气里,迅速挥发掉了。
同样容易挥发掉的,还有兰幼因原本对他的愧疚。
“任少白,我会忘记你是一二零七,从此以后你我各管各的,互不相干了。”
任少白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光反射在他的镜上,他的眼睛就被一片光斑遮挡在了后面。过了老半天,才开口问道:“你这是要先下船的意思?”
——他们本来,就在一艘船上吗?
“没有船了。”兰幼因说得直白,“我知道,你既不可能帮我杀吕鹏,也不会向吕鹏告发我,所以其实,你手里的筹码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而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不能跟一个情报厅保密局都在查的共谍扯上关系。”
任少白感到不可思议,他看着她,想到自己之前对她的指控。
兰幼因的良心,或许有,但是不多。
第二天早上,任少白是被持之以恒的敲门声唤醒的。他花了几秒钟来确认,自己是在慧园里的家中,脑袋旁边倒着的空酒瓶显示他前一晚成功入睡之前又喝了一轮。因此,比平时更严重的头痛在他的太阳穴上一抽一抽地彰显存在感,酗酒然后宿醉,真是越发往一个颓然的形象靠拢了。
说是人在宿醉的时候会对声音更敏感。果真如此,因为外面的敲门声理论上讲算不得粗暴,但是却每一下都像是砸在他的耳边,让他无法忽视。他又忍耐了一会儿,强撑着从沙发坐起来,先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谁啊?”
“小少爷,是我。”门外,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任少白顿时清醒了。
——他全然忘了,巧姨会在今天给他送这个月西家大塘的房租。
他连滚带爬手忙脚乱,先是胡乱地把茶几周围的垃圾塞进沙发下面,然后扒拉了两下头发,用力抹了一把脸。刚走到门口,他又发现身上昨天未换下来的衬衫皱巴得不成样子,连忙从门口的衣帽架上捞了一件外套穿上。
“来了。”他说道,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
就像上高中的时候刚学会抽烟,每天回家之前一定要在外面先想办法散一下身上的烟味。
“巧姨。”他堆出笑脸,做出独居良好青年的模样。
而就像十几年前的巧姨总是能闻出他领口上残存的烟味,现在的她一进门,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小少爷,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喝酒?”
任少白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昨天不是过节嘛,就应酬得晚点。”
巧姨嘟嘟囔囔地说:“什么过节,鞭炮放得震天响,还以为共产党打过江了呢……”她拖了鞋进屋,又道,“有几家租金拖了几天,没办法,菜都买不起,我也不忍心催。”
“嗯。”任少白点头接过装着钞票的信封,没有清点。自从换了金圆券,他收到的租金便是各种货币都有,有的房东生怕过几天金圆券又作废,非要租客交银元,但是任少白无所谓,巧姨一开始还讲他做慈善。
“哦对了,小少爷。”巧姨又从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他,“昨天收到的,是寄给我们小姐的,奇怪得很,怎么会寄到这边来,你看看。”
“寄给我妈?”任少白狐疑地低头,只见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母亲的娘家名字“谢毓芝”三个字,而寄信人处则是空白。从邮戳看,是从南京周边的一个郊县寄出的,他也正奇怪着,翻过来后发现信封的背面有一个淡淡的铅笔标记。他立刻感到心脏一沉,立刻拆开信来。
“小少爷,这不好——”巧姨刚要出言阻止,就看到任少白的脸色变了。
任少白展开信纸,引入眼帘的是他陌生的字体,但写的内容却普通又热情:“亲爱的毓芝,展信佳……”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写给相熟朋友的那种语气。
如果,当局的哪个部门要随机抽查市民的来往信件,也不会对这封信产生任何兴趣或怀疑。这个旧友从最寻常的问候开始,先是谈了谈自己的近况,家人、孩子、日常生活,然后便开始回顾起她与收信的好友在几年前的一次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