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点点头,心中觉得一暖。
能得到儿子的肯定,这就不易啊。
但朱標此时,却是把话锋一转道:
“但爹您做事,过於凶戾,近年来愈发不信任朝臣,反倒以检校去做事,践踏大明律法,儿臣以为这要不得。”
听到这话,朱元璋刚要发作,却一想到现在是在交心,只好强忍著。
好在是朱標这些话还有后半句:
“但不得不承认,儿子先前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有些事確实不好做,就比如钱事革新的阻力问题。
但儿子认为,爹还是要將正心放在朝堂的官吏们身上,去依靠他们治国,检校只是一种手段,却不可以他们为主。
儿子现在也觉得这有些事,该动用特殊手段,必要时可以去动用。但要有个度,希望爹的检校不要再扩张了。”
对於此事,朱元璋想了想,没有说话。
胡翊这时候也帮朱標说话,补了一句道:
“岳丈,小婿觉得老大的话也对,是否可以在能用律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儘量多用律法?
到了实在要行非常手段之际,再动用检校。”
朱元璋如今招募的检校,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了两千人。
照这个速度干下去,根本用不了洪武十五年,锦衣卫机构就要成立了。
而他现在做的许多事,全都在依靠检校去办。
胡翊用暗桩更多的是在收集情报、信息以及罪证,但这位老丈人依靠检校,现在已经是收集、
搜罗、逮捕、暗杀一条龙了。
照这么下去可不行。
对於儿子和女婿的双重劝諫,从来都坚持自己想法的朱元璋,心中略微一动。
他略微多加了几分重视,决定找个时候,平静且仔细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同时,他把目光投向了姐夫李贞,期望他能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李贞则是缄口表示沉默,在此时一言不发。
论及军事上的事,他还能说出一些道理来。
但涉及到了政事上,李贞便不想轻易开口了。
人越老,越知晓学无止境的道理。
技艺越精深,才越知道其中的难度,也会更加变得畏惧。
李贞自认为在某些事情上,自己也是人精,但他更加明白隔行如隔山的道理,不该出主意的时候就不要乱出,尤其是在自己不懂的时候,千万不要给子孙招祸。
想到此处,他又看了一眼趴在朱元璋怀里的乖巧大孙,面露出一丝慈祥。
转盘再转起来,这次又抽出了朱標的一个问题。
这是儿子问父亲的一个问题,朱標问爹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如何才能做到让爹满意?
他总感觉自己做什么也不能让朱元璋满意,长久下来,心里很没有底,也觉得很折磨。
这是朱標第一次暴露出自己柔软的內心。
当听到这个问题时,即便是朱元璋、马皇后这夫妻二人,俱都是一起被震惊到了!
他们没有想到,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乐呵呵的標儿,那个令所有弟弟、妹妹们学习的榜样,竞然內心深处是这样的孤独,且无助?
马皇后的心紧紧地揪了一下。
而朱元璋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更是心神俱颤,整个人都开始怀疑起了人生。
他从未想到,儿子的內心会是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从小就开始严格的教导,他对这个儿子大都是最为满意的,朱標也是眾多儿子们当中,他最看重的那个啊!
再看这孩子日常的表现,仁孝、善良、从容,办事不仅十分得力,对於自己的意思也都有所领会。
这不是很好吗?
朱元璋一直以为朱標所缺的,只是经验、年岁资歷,以及那颗心不够铁石心肠。
但现在看他,他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了!
別说是这对父母亲了,就连李贞和胡翊、朱静端听到这个问题时,也是下意识的愣了愣。
尤其胡翊的感触是最深的。
在他看来,朱元璋一直对於这个儿子分外满意才对。
私底下夸,在朝堂上也夸,当著眾人的面都在夸讚啊。
怎么会这样?
此时,诧异的朱元璋並未立即回答朱標的问题,他忽然觉得应该多听听儿子的意思。
他开口先问道:
“標儿,你能把心里话都当著爹的面说出来吗?爹愿意听听你的心里话,爹有哪些不对的地方,一定改。“
出乎意料的,朱元璋今日变得柔情了许多。
朱標想了想,开口说起了第一件事:
“从小到大,弟弟们可以玩耍的时候,我不可以玩,我要学习理政、读书,因为我是世子。“
朱標倒也是习惯了,就自嘲著说道:
“长此以往,儿子也就习惯了,知道自己与弟弟们不一样,自然是更加发奋。
但即便如此,依旧总是被爹训斥,我犹记得当年賑济灾民的事,第一次賑济灾民时,我开仓放粮,这是私自做主的,但爹回来了很高兴,一直夸奖我。
但到了第二次,淮河泛滥,百姓受灾患极其严重,当时咱们的粮储明明更加充足,爹又在前线与张士诚交战,儿子那时候开仓放粮賑灾,本以为是解了爹的一桩疑难。
结果——”
说到此处时,朱標有些委屈,泪已经在眼眶里面闪烁了:
“结果那次,爹回来听到此事,当即就是一马鞭抽过来,多亏常叔伸手挡住,替我挨了这一鞭子。
这件事乃是孩儿心中之痛,如论如何也过不去,为何同一件事,第一次做就对了,第二次明明灾情更紧要,做了却错,还要遭受您的训斥呢?”
听闻朱標这话后,朱元璋先是一愣。
而后,他心中百感交集,大骂一声自己真是个蠢货!
这件事確实发生过,朱標那一鞭子虽然没有挨上,但还是被自己训斥了一通,还罚他抄了一个月的书。
此时的朱元璋,不由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当初就该把原由说清楚就好了!
没想到,当时没放在心上,没有说出原由沟通,最后竞然令这件事一直埋藏在儿子的心中。
即便是一旁默默听著话的胡翊,也很清楚这种双標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
说白了,做父亲的从来没有一个標准。
他也不说。
如此一来,当儿子的也分不清楚错对,每次在父亲面前做事时,只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了错。
因为自己都分不清楚对错,又怎能把事情做好呢?
做起事来,那自然是心里没底,又胆战心惊。
长此以往,朱標开始自我怀疑,逐渐性格走向阴沉的方向,把事情都憋在心里面,那能不病吗?
偏偏是儿子都已经这样了,朱元璋这个做父亲的却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也是今日朱標直接把话问出来,朱元璋才反应过来。
他当即猛地一拍大腿,重重地一嘆:
“唉!”
“標儿,这事爹给你赔罪,爹先前从未想的这样深,那年咱们正与张士诚作战,他在那苏州城中坚守不出,消耗极大。
咱们仓储虽有余粮,但攻城战拼的便是消耗,即便如此,那时节咱诚恐怕粮草还不够,后来折回时,听说你賑灾放粮,咱发了脾气,却又怪咱这当父亲的没有把事给你说清楚。”“
“唉,说来这都是咱的错!”
朱元璋狠狠又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发出了清脆声响。
李贞这时候便道:
“重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看看,就因为你偷懒,有些事不说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把標儿折磨的够呛,若不是今日翊儿给你们搞了这一场,这些误会解不开,將来还不知道怎样折磨標儿呢。“
“是啊,咱的错,都是咱的错,咱以后行事时,必定与你说个清楚。”
也是今日这一提醒,朱元璋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如今他当了皇帝,有些事情不明著说,而是叫大臣们去猜。
这种手段你用在官员们身上,叫他们知道天威难测,对於皇帝產生敬畏,这没什么错。
但大不该把这种对付人的手段用在亲人身上。
其实许多他对亲人之间的烦躁、对於朱標的发怒,都是因为懒得沟通闹出来的。
明明心里有理由,却不说出来,只是一昧的发火。
这並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加剧,朱標这些年遭受的折磨便在於此。
並非朱元璋不认同这个儿子,反倒是他不把话说清楚,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朱標只能靠猜来分辨对错,却没有一个標准。
这便是朱標从心里一次一次的否定自己,认为父亲对自己不满意,心中也越来越压抑的根源所在了。
而朱元璋虽然当著大臣们的面,甚至家人们的面时常会夸一夸朱標。
但当著外人的面夸讚,这会被误以为是照顾朱標面子才说的假话,即便在家人面前偶尔夸一夸,又怎么抵得上他每次漫无目的的对朱標发火造成的危害大呢?
今日既然把这些话说开了,缓解了许多父子间的矛盾,朱元璋便也开口亲自赔礼道歉说道:
“標儿,爹非是不满意你,这大明將来的江山社稷咱必定会交到你的手上,这话咱现在就直白的告诉你,你便是大明的全部,也是爹和你娘的全部!
至於过往对你的那些折磨,今日若不是你提起,爹实在是不知啊,今后咱们爷俩儿做事,若有矛盾之处,定要彼此多些里话,在此地,爹给你赔礼了。”
你瞧瞧,这不就好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