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羞臊、窘迫、肚肠里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还有几分对着眼前人这般直辣辣关切的唐突,诸般滋味儿搅缠在一处,都化在那双水光潋滟的桃眸子里。
眼波儿那么一转,媚态横生,偏又清纯得能掐出水来,端的勾魂摄魄,令人骨软筋酥。
她哪里还敢抬头?只把个粉颈低垂,螓首深埋,一双纤白得如同嫩藕芽儿也似的玉手,只管无措地绞着腰间那条水红罗带。
秦可卿声气儿细得如同蚊吟,开口道:“谢…谢神医记挂。那蔷哥儿…他与珍老爷…原有些首尾勾连、彼此拿捏的把柄,一时倒也不敢十分作耗…只是珍老爷终究…终究是寻了个不干不净的由头,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出府去了…”
她话头顿了顿,羽睫低垂,盈盈欲坠,显是在强压心绪,“至于珍老爷…许是怕露了形迹,又或是府里新来了气味相投的客人分了心神,这些日子…倒像是收了些心性,略略安分了些…”
她忽地抬起眼,飞快地溜了大官人一记不自知的媚眼风,又慌忙垂下:“府上…府上前些日子来了位薛家的表少爷,名唤薛蟠的。这位小爷和府上其他人打成一块,一群人整日都在外头夜不归宿,倒是…倒是十停里有九停不着家了。”
说到不着家,她话语里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松快.
秦可卿将贾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体,压着声气儿一桩桩吐露完了,只觉得心头那块千斤重的石头落了地,又混着对眼前人说不尽的感激。
她款款起身,离了那椅子,袅袅娜娜地走到大官人跟前,那杨柳枝儿似的细腰只那么轻轻一折,便要深深拜将下去,口中言语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与恳切:“神医那夜于天香楼活命之恩,便是可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今日别无他物,唯有这深深一拜,略表妾身寸心!”
西门大官人是何等人物?他身边那些娇妻美婢,哪个不是曲意奉承、恨不能贴肉儿长在他身上?更别说那些粉头和饥渴的妇人,他早惯了与女子挨挨擦擦、皮肉厮磨,哪里还记得眼前这位是宁国府里金尊玉贵、讲礼法规矩的蓉大奶奶?
见她真要下拜,大官人口中急道:“使不得!”话音未落,人已如豹子般窜上前去,两只大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一把便攥住了秦可卿两条玉藕也似的胳膊!
这一攥不打紧!
那手指隔着薄袄,立时便陷进了一片温香软玉之中!入手处,真个是不盈一握,明明罩着袖筒,里头的滑腻绵软依旧明显。
“嗳呀——!”秦可卿何曾受过这等唐突?直如被烧红的烙铁烫了皮肉,惊得三魂七魄都飞出了顶门心!
那陌生男子滚烫的大手和气息,如此近的距离,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骨头缝儿里都透着羞耻!她魂灵儿都吓脱了壳,受惊往后挣去,力道又猛又急,身段儿便如风摆残荷一般向后倒仰!
她脚下本就穿着软缎绣鞋,立足不稳,这全力一挣加上后仰的惯性,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惊呼着便向后倒去!那原本细如摆柳的腰肢,向后弯折!
大官人眼疾手快,他扶在秦可卿手臂上的手尚未收回,此刻见她即将摔倒,哪里还顾得上避嫌?情急之下,大臂一舒,猛地向前一揽!这一次,是一只手臂结结实实地、带着保护的力道,从秦可卿的后腰下方穿了过去,紧紧搂住了她整个上半身!
秦可卿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子强健的臂膀和胸膛传来的热度与力量,这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羞愤欲死!
西门庆也在瞬间清醒过来,他立刻松开了手臂,:“在下失礼!万望奶奶恕罪!实在是情急之下,唯恐蓉大奶奶摔倒受伤!”
内室里登时死寂一片,静得能听见两人粗重的呼吸和秦可卿细碎如筛糠的牙齿打颤声。
秦可卿拼尽全身气力,才勉强钉住了那两条发软打颤的玉腿,堪堪站稳。那杨柳枝儿似的细腰,兀自像风中的芦苇般簌簌抖个不停,显是惊魂未定。她深深埋着头,一张粉面似涂了十层上好的胭脂!那火烧火燎的羞臊,不仅染透了桃腮、芙蓉颊,更顺着那白馥馥的颈子一路烧了下去。
秦可卿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双纤纤玉手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哪里还有半分勇气抬起眼皮子去看那登徒子一眼?只恨不得立时三刻便化作一股青烟,消散了去才好!
内室里只听得见两人粗重不匀的呼吸和香炉里那点子香灰簌簌落下的微响。大官人他干咳一声,那声音在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咳…蓉大奶奶,究竟…府上是哪位贵体欠安?”
秦可卿被他这一问,那颗刚刚稍定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依旧深深埋着头,粉颈低垂,露出的那截后颈雪白得晃眼,耳根子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晕,又“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细若蚊蚋的“嗯”,那声音颤巍巍的,带着未散的羞窘和难以启齿的苦涩。磨蹭了半晌,才用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调子,含混不清地嗫嚅道:
“是…是…我那夫君…贾蓉……”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个名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他…有些隐疾……”
秦可卿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几乎要将那上好的料子绞烂。
“贾府…贾府这等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岂能没有子嗣承继香火?”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认命,“阖府上下,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妾身…那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妾身…妾身夜夜难眠,白日里更是如芒在背,走到哪里,都觉得有冷飕飕的目光戳着脊梁骨。”
她忽然抬起头,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充满了哀求和希冀,直直地望向西门庆,“连琏二婶子那般缠磨死人的头风症候,太医院的老神仙们都没方子,偏生到了神医您手里,不过一盏茶时间便起死回生!”
“神医…您家学通天,想必…想必对男子这等…这等暗地里作祟的‘隐疾’,也…也藏着起死回生的秘传妙法?”这最后一句,已是带了破釜沉舟的哭音。
西门大官人听了一愣!
心道:爷我哪来家传秘方,我又不是送子观音,帮忙倒是可以,药方到哪里给你。只能左顾其他又问道:“哦?竟是蓉大爷贵体欠安?此症…咳,倒也并非罕有。只是…夫人需得详示,蓉大爷这‘隐疾’,是能行房而力有不继,致夫人难结珠胎呢?还是…”
他语声微顿,目光投在秦可卿苍白却依旧绝艳的面上:“还是…根本便无从行房,从未与夫人有过…琴瑟之谐?”
秦可卿被他这直白到近乎羞辱的问法,臊得浑身一颤!她猛地又低下头,脖颈都红透了,恨不能将脸埋进胸口。沉默了好半晌,才方从齿缝间挤出细若游丝的哀音:
“他…他…从未…从未沾过妾身半片衣角…”这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两人心上。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说出府中丑陋一幕:“珍老爷时常因为此事大骂夫君,父子俩个都是借着去外头喝酒、眠宿柳的由头遮掩这隐疾,…有时候刻意一群人出行,故意灌醉其他人,浑水摸鱼撑撑场面,也不过是为了…为了遮他那隐疾的羞愧!”
秦可卿默然片刻:“有道是:夫为妻纲,伦常所系。妾身为自家夫君遮掩此等难言之隐,便是粉身碎骨,妾身亦…万死何辞!”她话语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认命。
“可是,贾家子嗣传承!祖宗基业!这岂是…岂是妾身一人粉身碎骨便能担待得起的?”
这里可卿吐真心。
那头王熙凤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巡视几个贾府的远郊庄子。
庄头乌进孝早候着了,一路小碎步颠着迎出来,腰弯得快贴了地皮,一张老脸挤出十二分的惶恐:
“哎哟我的活菩萨二奶奶!这冷飕飕的节气,山林秋风如刀子刮脸,您这万金之躯,怎地就踩到这烂泥坑里来了?小的年底自上门向珍大爷禀告便是,这粗苯勾当,何曾敢劳动您半根金枝?”
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下车,凤眼一挑,眉梢凝着秋霜,只当没听见那“珍大爷”三字,径直往那还算齐整的上房走。
进了屋子后,她也不落座,从袖中“唰”地抖开一卷洒金笺清单。
“乌庄头,”声音不高,王熙凤脚儿踏在青砖上,“睁开你的老眼瞅瞅!单子上头,顶顶金贵的这几宗极品紫貂熊掌鹿茸虎骨,七两老山参,金线灵芝!去年比前年,短了三成不止!今年倒好,竟又生生削去一半!”
“旁的粗笨货色也罢了,这些金疙瘩,可是府里年节下打点各处、孝敬上头的老脸面!眼皮子底下,生生就化成了烟?连带着庄子出息,统共不到往年的一半!这么多进项加加拢,一年统共少了近三千两的银子!你当府里的银子是树叶子,风一刮就满地滚?”
乌进孝脸上的笑纹僵死,他搓着枯树皮般的手,腰更弯了:“二奶奶圣明!圣明啊!小的纵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耍枪!实在是…实在是…”他抬眼飞快一瞥,见王熙凤凤目含威,面沉似水,喉头艰难地一滚,声音陡然带了哭腔,“实在是庄子遭了瘟,祸事连天,躲不开的煞星啊,我等也是难为啊!”
“哦?”王熙凤眉峰一挑,嘴角似笑非笑,“你倒说说,什么煞星,专拣着这金疙瘩祸害?”
“二奶奶容禀!”乌进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快得如同炒豆子:“头一桩,便是那挨千刀万剐的祝家庄!仗着人多势众,硬说咱们庄子西边那几片公侯祖宗传下来的老林子,地界不清!去年秋里就闹将起来,今年更是蹬鼻子上脸!三天两头派人来滋扰,强占山场,砍咱们祖辈传下的古木!二奶奶您想啊,”
他两手一摊,满脸的苦水几乎要淌下来,“紫貂、熊掌、老山参,哪一样不是生在那深山老林的灵秀地界?林子都给人家圈了占了,咱们庄户人连个边都摸不着,空有一身力气,上哪儿给您淘换去?金线灵芝?那更是在悬崖峭壁的灵脉上,如今山头插着祝家庄的旗子,谁还敢上去?上去就是一顿杀威棒,腿都打折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