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仅凭此一战,就断定此人勇悍绝伦、不可力敌,却也言过其实。
常遇春此战确实有些轻敌,主动请罪的原因,石山也心知肚明。
红旗营自濠州起兵以来,攻城拔寨势如破竹,鲜有三日不克之城。唯独常遇春主攻的庐江和的六安两城,接连遭遇挫折。
庐江尚可推诿于连日阴雨,六安之战,却是实打实的被敌军出城反击,常遇春还因自持勇武,而被敌将所伤,对于其人来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常遇春遣使替自己请罪,与其说是畏惧责罚,不如说是内心难以排遣的羞愤与自责在驱使。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军日益强盛,敌人亦非原地踏步。以往传檄而定,一鼓而下的攻城战,本就不是常态。往后攻城掠地,遭遇强敌,陷入鏖战拉锯,将是常事。”
石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伯仁临阵决断,亲率精锐阻敌,迅速控制形势,处置得很好。困敌后,堂堂主将冒险邀斗,致自己受伤,顽敌逃脱!就罚他……战后回捧月卫做我一旬亲卫,并为所有轮训军官讲解此战之失!”
这个处置对某些人来说有些轻,但对好面子的常遇春来说,绝对不好受,希望这厮能从中吸取教训,不要一冲动就与敌邀斗,将帅的勇武不是这么用的!
至于攻城战越来越难打之论,却不是为常遇春开脱,而是基于对天下大势清醒研判得出的结论。
江北战乱已近一年,大浪淘沙,能在乱世中崭露头角的,岂有庸碌之辈?元廷为续命,疯狂抛出“荐才令”“纳粟补官令”等律令,以高官厚禄、合法割据为饵,诱惑地方豪强为其卖命。
以往,元廷横征暴敛,变钞、逼捐、括马,根本没把天下万民当人,反复折腾,刘福通、芝麻李这等大户豪强都深受其害。
这些人没得选,才不怎么排斥高举“正税免捐”大旗,维护社会基本稳定的红旗营,但也不怎么支持,因为石山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
拉一派打一派虽然做得巧妙,可明眼人还是能看出石山对既得利益群体的戒心。
即便没有又拉又打,红旗营“正税免捐”也更倾向于保护底层百姓的利益,却实实在在地砸碎了许多地方大户赖以盘剥小民的“包税”饭碗。
但如今,元廷为求延续腐朽统治而饮鸩止渴,已经全面放开各种禁令,鼓励豪强士绅练兵平乱,但凡有点实力的豪强,有几个能拒绝“裂土封侯、威福自专”的诱惑力?
红旗营以后的扩展只会越来越难,战斗也只会越来越残酷,越来越难打,六安朱亮祖,不过是这汹涌浪潮中跳出的第一朵显眼浪罢了。
石山如此奇怪的处罚,却让吴国兴看到了元帅对都指挥使的满满的关爱,他明白元帅更关心战局本身,又补充道:
“元帅明鉴!此战,我军伤亡有近六成在陈指挥部,遭突击未列阵所致。敌军大部伤亡,则是在被我军包围之后,只要我军结阵相抗,敌军便再难寸进,冲势立颓。”
吴国兴这番补充,进一步佐证了石山的判断。
陈通统率的庐江军虽然打退了“彭祖家”两次进攻,却是胜在地利人和,实际战力其实并不强。其部本就整训不足,又首次远离本土攻城,士气不高,遭敌军突击,伤亡较大很正常。
而后续战斗结果,则证明了六安守军阵战能力并不强,其部开始能够击穿陈通、费聚两部,主要原因还是其主将勇悍,又出其不意。
常遇春受挫后没有因怒兴兵,强攻泄愤,而是选择收拢部队,救治伤员,重整旗鼓,这份冷静,已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破六安,只是时间问题。
石山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位口齿清晰、观察入微的信使身上。此人汇报条理分明,对战场细节把握精准,还能分析出不同部队的伤亡原因和敌我战力特点,在什长一级的军官中,实属难得。
“听口音,吴什长是钟离人?可曾读过书?何时投军?”
扩营建卫后,石山下放的一些权力,比如什长由各卫自行选拔培训,只有队率及以上军官才需石山亲自把关,并须经过捧月卫军官轮训营。
吴国兴只是个什长,之前没能进入元帅法眼,今日卖力表现,就是为了引起石山关注。此刻,元帅相询,吴国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忙挺直腰板,恭敬回答:
“回元帅!末将正是钟离岗圩人,家中薄有田产,曾随乡塾先生开蒙数年,略识文字,粗通文墨。末将于今年三月初九,方投效义军,补充兵训练结束后,就在常都指挥使麾下效力。”
红旗营占据濠州后虽然一直征兵,但考虑到钱粮压力和实际需求,最初征兵规模并不大,直到吴六斤率队攻取怀远后,需要多线作战,石山才扩充了战训营,加大征募训练补充兵的力度。
吴国兴身材魁梧,举止沉稳透着练家子的底子,还“略通文墨”,显然是地方上的豪强或殷实之家子弟。这与当初徐达的境遇何其相似?都是初期观望,舍不得家业,不敢贸然押注红旗营。
直到三月份,石山击溃元将彻里不,完成八卫扩编,展现出割据一方的雄厚实力后,吴国兴才下定决心投军,错过了最初那波“从龙”扩编的升官潮,再想从普通士卒中崭露头角,难度陡增。
但此人能被常遇春派做信使,便是对其能力和见识的认同,石山自然也能看出吴国兴有潜力。
军队是大丈夫乱世立身之基,对有潜力的军官苗子,石山都不吝拉拢和培养,早已如吃饭喝水般成了本能,他见吴国兴一路疾驰而来,嘴唇干裂,浑身都是汗泥,形象颇为狼狈,扬声唤道:
“华云龙!”
“末将在!”一名与吴国兴体形相仿的年轻军官应声出列,目光炯炯有神。
“由你安排吴什长食宿,再将你的换洗衣服送一套于他。回头,我再给你置办一套。”
华云龙是定远人,今年刚好二十岁,鲁钱河之战后就被整编入邵荣所部,此后积功升至队率,接受军官轮训期间被石山看中,留其在捧月卫任职。
这种交流乃是红旗营成立之初就形成的惯例,也是石山压制麾下各山头的手段之一,不能积极适应这一套的营指挥使永远都别想再进一步。
而在这种轮训、交流中,大量真正有能力的后起之秀,却因为进入元帅视野,而能得到更多的培养锻炼机会,获得比常人更快的进步。
华云龙便是这一制度的受益者,留在元帅身边后,每日都充满干劲。
今日也是如此,一套换洗衣服,很不起眼的小事,却让吴国兴和华云龙都感受到了元帅对自己的重视,二人心潮澎湃,几乎同时单膝跪地,谢道:
“谢元帅厚恩(赏赐)!”
待华云龙领着难掩激动的吴国兴退下后,石山便命亲卫起驾返回城中,并命冯国胜在行辕等候。
石山虽然坚信常遇春必定能够攻克六安,但时局不等人。
安庆路“彭祖家”与元军激战正酣,江南徐宋政权已与元军和地主武装拉锯相持,徐州芝麻李仍被元军压着打,淮南行省兵马近期也出现在滁州、五河等地,红旗营的外部环境并不好。
更重要的是,大军西进,连接濠州老巢的咽喉要地——合肥,尚左君弼这个“杂牌”手中,还未纳入红旗营直接统治,主力顿兵六安城下的时间越久,风险就会越大。
回到行辕,冯国胜已经候着了。
“元帅!”
“国胜,”
石山言简意赅地告知了六安之战情况,又布置作战任务。
“伯仁小挫,左肩受创,但无碍指挥。六安军整体战力不强,唯朱亮祖此人狡悍,此战不宜迁延太久。你部今晚就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开拔。抵达后六安后,听从伯仁调遣!”
冯国胜闻战则喜,得知六安居然还有能击伤常遇春的悍将,眼中更是燃起熊熊战意。
“末将领命!定与常都指挥使同心协力,踏平六安,生擒朱亮祖,献于元帅帐下!”
……
注:三国时,庐江郡包含今安徽六安、舒城、霍山、庐江等市县及寿县部分地区,远非元末的庐江县可比。
(本章完)